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快穿)一样猫养百样人 作者:潇翎妃 文案 古今中外,天底下女子多了。基数大,自然不乏英雄豪杰。 我有一问:其中闻名于世者,有几人?举国皆知,有几人?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也知,又几人?有谁知道,谁知道? 一只普通的路过猫舔舔爪子,漫不经心地路过,留下一句话:“正好本喵闲极无聊,顺便听一听记一记这些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故事,也不错喵~” 每卷讲述一个故事。故事之间相对独立。 内容标签: 快穿 传奇 系统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灰色狸花猫,阿梅喵 ┃ 配角:系统被猫吃了,主神被猫吃了,任务被猫吃了,还有什么都被猫吃了,作者被猫叼走了 ┃ 其它:快穿,宫斗,宅斗,仙侠,武侠,战场,朝堂,修真,现言,骑士,童话,以下省略 ================== ☆、楔子   有这么一只猫,它走遍三千世界,见识无数传奇女子的瑰丽人生。听,下面是它偶然遇见的一些人说的一些话:   【古代剧本】   “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就活个痛快!大丈夫敢于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末将虽巾帼,又如何荒艽虻媚瞧鹱庸吩舨桓蚁乱跎剑俊   “不当某氏、身后记载不以某之女、某之妻、某之母为名。谋河清海晏,谋主公霸业,谋功成身退,某家便是某家,谋士也。某家为天下谋,为百姓谋,为自身谋,而不独谋自身。”   “帝王将相荣华富贵又如何,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又如何,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抔黄土,三尺容身?天下那么大,时间有的是,哪里舍得不走一遭,看一遍?”   “囿于宫中府中,整日价瞧着那三尺四角天空,与一群目光不过三寸之人唧唧歪歪,腻也不腻?我重活一世,当有一世事业,可不是为了和妻妾婆媳妯娌夹缠不清!”   “三千世界,三千菩提,三千世界之人如恒河沙数。奴孤身一人,两袖空空,不过世间一粒恒河沙,偏不自量力,欲要搏一搏——搏一搏这‘说话’的权利!纵奴身殒命绝,背负万世骂名,乃至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也要遵从本心为天下女子搏一分自由!”   【现代剧本】   “不好意思,我不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患者,对强哔犯绝无饶恕的可能。收起你的支票和你霸道总裁的嘴脸,请耐心等待法院传票。”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浪子回头!我的人生没法继续和一个事业有成的人渣捆绑下去,真是遗憾了你的‘兜兜转转回头发现最爱的人仍在原地等待’那一片深情!再见。”   “我对基佬和蕾丝边都毫无偏见,但是身为同妻,我想我还是有权利和义务做一件事的——呸!老娘啐你一脸怎么地了?离婚吧,骗婚求留种的劣等基因载体!”   “够了,我不想结婚。没有精神病,不是同性恋,求婚的人车载斗量,但是不想结婚,对你们七拐八弯的优秀子侄毫·无·兴·趣。——不是我妈请对我的婚事闭嘴,管好你们儿子女儿的学习工作,再来操心别人家的萝卜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的那些姑娘,可不是随便说说~ 写一个想写的故事,凑一个故事集,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她独一无二的人生。 ☆、第 2 章      榴花开处【1】   唔……头好疼……   “陛下,梅妃娘娘,她,她,她去了!”谁在她耳边聒噪不休,还不快闭嘴!   “胡说!朕的凌儿,才十六岁,如何会遭了这般不幸!”很吵,吵死了,不管是谁,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给老娘安静些!   “陛下,哀怒伤身,可怜我那梅妹妹,二八佳人,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圣眷正隆,怎么偏生这般没福气,唉~”都要吵成连续剧了,到底是谁这样烦人……头疼死了……   她睁开眼睛,视线起初甚是模糊,渐渐聚焦。于是清晰地看到自己床前跪着一个哀哀恸哭的萝莉,室内还站着一位身穿明黄满脸怒色的中年黑眼圈浓重肥男和一位柳腰纤细宫装执扇的美貌少妇,都是古装。   「我去我不是过劳死了么?那么现在是……?头好疼……到底什么情况……?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稳定一下局势,总不能被当做诈尸……」   “……陛……下……”她气若游丝,眼中泪珠噗噜噜滚了出来,“凌儿……凌儿几乎不能再见到陛下……若不是,若不是织女娘娘念凌儿对陛下一片痴心,打发了勾错魂儿的鬼差,凌儿……呜……”   中年肥男的眼眶红了,大踏步走过来,健壮的后坐bia的一声压在榻上,整个塌抖三抖。这位先森温柔地将她半抱起来,不客气地一脚将萝莉踹到一边,劝慰道:“凌儿,你回来便无事——朕却是不信,凌儿青春年少,如何只因吃了几颗荔枝便香消玉殒?贵妃累了,来啊,着人送她回宫,休养好身子之前不要四处乱走!”   梅妃的身体毕竟太弱,她挣扎着谢过中年大叔的关爱,便沉沉睡去。   ************************************************************************************   梦里一处古风闹市,人群熙熙攘攘。二八佳人面色懵懂,茫然站在街头。行人来来往往,贩夫走卒各忙各的,无一人注意她。   鼻中嗅得芬芳酒香,她浑浑噩噩循着酒香走进深巷,见到一家门口生着一株老梨树的人家,挂着不怎么显眼的陈旧的青底黄字酒旗。   钻进院子,目光直视处,一只半岁大的灰色狸花猫正在沽酒——等等?眼前的一幕让梅妃陡然惊醒,智商上线。狗被驯养到这种程度是可以接受的,——一只秋田犬开小卖部也是在蓝星有先例的,她并不会这么惊讶,可谁听说过训猫成功的先例?   灰色狸花猫看见她,举起袖珍酒坛,咧嘴笑道:“你好,我是造物主阿梅喵。”   梅妃确认一遍:“我忘了前世叫什么,但肯定不姓梅,刚醒来的这具躯壳好像是个姓梅的宫妃——你的名字是阿梅喵?”   灰色狸花猫一口干了那坛酒,咂咂嘴:“乱讲,本喵叫阿梅~”   梅妃一本正经地继续这个无厘头的话题:“那‘喵’呢?”   猫表示不屑一顾:“是语气词喵。言归正传,你去世的时候本喵正好路过,突然觉得你应该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所以就把你带到这里了。好好享受你的新人生吧,年轻的少女啊~”   梅妃挑眉,不知何故就信了这只信口开河的猫,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已相信,而是正色道:“没有主神,没有系统,没有任务,没有升级,没有修真,没有天命不可扰乱,没有龙气不可侵犯这些讲究?事先说明,我所有前任都是盘靓条顺的精干小伙子,这种中年发福而且颜不够正的老家伙……啧啧。”   猫把另一个袖珍酒坛塞进梅妃手里,然后飞起来推着梅妃的胳膊往她嘴里倒酒。   梅妃皱眉躲开猫的暴力灌酒行为,很随意地问道:“诶诶这是干什么?我已经不用靠拼酒拉客户了,你是神,就行行好饶了我的肝吧!”   猫坚持灌酒:“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设定都没有。皇帝虽然号称天子也不是我儿子,而且我也觉得这种中年发福而且颜不够正的老家伙……嗯~(意味深长),又及,你见过喝酒的猫吗?这是本喵路过M记顺手买的热可可,慢点喝,烫嘴哟。”   不能喝酒,难道猫能喝热可可?不是说巧克力是猫的大忌么?算了,猫型神大概不是正常猫。梅妃没继续吐槽,干了也就五十毫升的一坛热可可,然后她就后悔了——酸甘苦辛咸在味蕾轮番爆开,味觉麻木以后又是一轮先苦后甜再淡如水,这叫热可可?说孟婆汤都有人信。   冰冷彻骨的感觉从口腔到食管再到胃,顿了一顿后突然爆开,全身刹那间有如冻僵。猫和酒家迅速定格褪色,仿佛一张五十年前的老照片,边角浮现火色与焦痕,空气也扭曲起来。梅妃的视线朦胧模糊,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脑中多了十六年记忆,顿时烦闷不堪,那只缺德猫果然不干好事,让她重生到了“榴花开处照宫闱”的古代宫廷,还是正史里没有的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宫廷!神烦那种智商全体不定时掉线的宫斗,但愿不是。   这具身体姓梅名凌霄,今年十六虚岁,权倾朝野的梅太师独女。上有三兄,长兄幼殇,次兄三十二岁,领兵征战在外,三兄体弱,年未弱冠,幼时常充作女儿养以延年。梅凌霄聪明伶俐,去年正月下九与微服私访的皇帝一见钟情,填仓节入宫为妃,极得宠爱。偏这一年小产一回,好容易调理好,吃了颗荔枝,再次濒死,这身体倒便宜了她。   吃荔枝噎死……这种死法真够出彩。要不是现在年头太早没有达尔文奖,梅凌霄女士完全可以争取一下嘛~言归正传,根据记忆来看,梅妃小产是染布料的高档香料A+香炉燃着的极品熏香B+相克饮食C+被刺激得想太多+夜半鬼哭的惊吓。   虽然根据组合版新梅妃的生理学和医学常识,中年肥男的老废精才是流产的主要原因,而太年轻尚未发育成熟的母体更多会在生产一关制造麻烦。   不过听说宫斗文除了不讲逻辑,还不讲生理学和医学?   在科学的世界活了一辈子的组合版新梅妃突然想尝试一下不科学的世界的玩法——也不知道能给她带来什么样新奇的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更新更频繁一些的,但由于近期一些令人十分悲戚的事件发生,非常遗憾的是,作者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夜班并将继续下去,更新什么的……看存稿箱箱哥能撑多久吧…… ☆、第 3 章   榴花开处【2】   权倾朝野、桃李满天下、颇有自立架势的太师老爹,老爹师父、上一代权倾朝野、桃李满天下的太师唯一的子嗣亲妈,独揽兵权横行无忌的哥哥,美貌有才又和娘家人关系亲密至极,年纪轻轻位分却高,多么标准的奸妃配置~   ——就是那种胸大无脑一心深爱渣皇帝,吃了大大小小许多亏不孕不育,变得心肠恶毒,等女主进宫百般虐待女主,成为女主推倒的第一个拦路虎,最后抄家灭族三尺白绫魂归离恨天……那种奸妃。   略微审一审梅凌霄的记忆,她几乎已经可以判断出:这是个标准的宫斗模式,烦得很。一群要美貌有美貌,要脑子有脑子的白富美,单拎出来都稍加培训就可以走马上任情报部门,偏偏非得聚在一起斗个鸡飞狗跳你死我活,有意思么?   能回到十六岁,多好啊~当务之急,自然是调养好身体,再谋后事。   *******************************************************************************   宫里没有皇后,贵妃又禁了足,徐妃年老色衰不足为惧,杨妃病卧不起。身为四妃中硕果仅存的梅妃,她想见一见梅凌霄的亲妈虢国夫人自然容易得紧。于是理顺了思路,身体好得七七八八,穿越之后半个月,听说二哥正在凯旋路上,不过三五日便回京,她召见虢国夫人入宫一叙。   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虢国夫人依然走标准奸妃之母的路线,爱女如痴,言听计从。奸妃的宫闱自然铁桶般严密,于是挥退了宫婢向母亲哭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亦是应有之理。母亲心疼女儿,按宫斗文的惯例对属性是渣和人型打桩机的皇帝也没多少敬意,忧心忡忡地问娘娘有何章程,家人该拿捏个什么态度。   她沉默良久,低低叹道:“陛下……并非良人。我几乎让人毒死啊母亲!命大没让黑白无常收了我去,他怎么就好意思只罚了那个贱人禁足,连抄经罚俸都舍不得么?好容易逃出生天,我是为了接着受气么?在家里十五年,除了幼时和三哥拌拌嘴,谁给过我一点气受?他拿我的脸扫地,不肯处置害了我孩儿的那个贱人!我也不多求,一命换一命,母亲,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虢国夫人擦干净眼泪,很为女儿的觉悟高兴,低声笑道:“吃了亏才肯学聪明,我的乖女儿呀,母亲心尖尖上的肉~!就算当了皇后,哪里有公主恣意?你年幼无知,被他拐骗,糊里糊涂入了宫,当了个区区妃子。他非但不肯好好待你,念你一片真心不存疑,还哄你吃下断了子孙缘的恶毒吃食。好在净瓶是母亲专为你挑出来的丫头,才没毁了你一辈子!我的儿,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小命都差点送出去,可是悔了?”   她泪流满面,狠狠点头。   心想,宫斗模式可算能升个级让她战个痛了。——真不知道那么些高配置的奸妃是干什么吃的,非得客串一把猪队友,明知宫斗文皇帝只会用下面那个脑袋思考的前提下,还要迫不及待地向自家人肋下插两刀,欢呼鼓舞地自断后路,等皇帝干掉自己娘家,卸磨杀驴,顺理成章和宫斗文女主HE。   脑子起球了吧?   一年之后之后,她玩够了宫斗游戏,于是在物理层面上清洗皇宫,干掉皇帝,同时太师老爹在前朝发动政变,凶残之名可止夜啼的二哥兵变,梅贵妃顺理成章变成了新朝楚国公主。   到底对后宫朝堂半分兴趣也无,前世早就将勾心斗角司空见惯,结果落了个过劳死的结局。缠绵病榻时没少后悔,天下虽大,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大好的青春,怎么就浪费在了办公室和公寓的两点一线呢?双亲去后更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拼命往上爬,事业顺遂无比,可是到临死,曾经想去走走的地方,真正去过的十不足一,不免遗憾。   天底下那么多人,有机会弥补弥补前世遗憾的人有多少?生命、健康、青春、家人,她曾经永久失去了的,终究是以另一种方式弥补回来,怎么会不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坚辞拒绝了母亲给她介绍第二春的计划,直说伤透了心,一时不想。她决定只身徒步旅行。母亲并不逼迫,父亲向来纵容唯一的女儿,二哥……大概那种是传说中为战斗而生的生物,依然带着兵天南海北满世界跑,据说在了解地球是圆的之后还打算征服世界来着。三哥赶鸭子上架,被立作太子,还是不改家中对幼妹的一贯溺爱,使之由之。   灰色狸花猫一直没再出现,现实中或梦里都没有。宫斗剧本被她从“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玩成“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世界就像嘎嘣一声解锁了新地图一般——楚国公主在她封地的公主府仰望星空时看到有一道疑似飞机拉线的白烟划过夜空,“御剑而飞”二字顿时蹦进她的脑海。   ***********************************************************************************   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快节奏的现代是不大可能了,在古代还是蛮有科学根据的。发现自己入睡后又站在了摩肩接踵的闹市街头,楚国公主熟门熟路地循着酒香找到了那株老梨树,和“青旗沽酒趁梨花”的半大灰色狸花猫。   狸花猫正在啃一盘五颜六色的马卡龙,见到她来,愉快地邀请她坐下一起吃。   楚国公主奇道:“你不管我改朝换代?”   猫比她更惊奇:“你觉得本喵身为造物主,有空管你们人类某段时期某片大陆上某个国家换个头儿王朝改个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楚国公主默然:“我看见有人御剑飞过我领空,你不是说没修真吗?”   猫吃光了马卡龙,又掏出一盘樱花果冻,含混不清道:“你看错了,那是我定的快递。哎呀你真烦,某段时期某片大陆上某个国家的头儿的女儿,对造物主来说只是个人类,对你们人类来说也是人类?”   也是,想知道什么,派人查就是了。楚国公主拈起一枚马卡龙,刚要道谢,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正式名字很长没记住足有一间屋大的什么什么拔步床上,右手拇指和食中二指,还捏着那枚缺了个口的马卡龙。   ********************************************************************************   这个世界当真存在着仙侠,楚国公主走了非官方渠道表示要去求仙。她父母虽然已是帝后,到底不放心这个多灾多难的爱女,还是以人间帝王家的名义,让她在蜀山挂了个名,换了几件防身物件。蜀山掌门代师收徒,道号是俗家名字,辈分极高的凌霄真人准备按照五岳三山的顺序走遍中原九州。   她自忖有些法宝护身,不耐烦多带人,只有两名女卫跟随——宫斗的世界么~大家族没有个影卫女卫之类鬼知道什么作用的存在才不寻常——谁知道路过一个地图上两千年也不会标出来的小地方时,竟然阴沟里翻船,连同女卫一起,被长相是老版西游记画风的怪物抓走,强灌了软筋散之流的下作药物。   给宫斗胜利者灌药?当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莫不是脸上生着厚度足足三尺三寸三的面皮!也对,瞧这些长相稀奇古怪的啰啰嗦嗦的家伙,砍下好大一颗头颅来硝制,摆在边关城墙和海岸线吓唬北夷南蛮东寇西匪,倒是有那么几分意趣。   她心里转着这般刻毒的念头,面上分毫不显。只惨白了一张俏脸,任女卫甲半扶半抱保持站立,女卫乙烟遁了去找当地官府。垂着长睫打量同享这次牢狱之灾的狱友们,泰半都是普通人,一个个抖如筛糠面如土色,个顶个的吓破胆。   不怪他们胆小,这年头跑长途,遭遇强盗土匪黑店甚至野兽,大家都能理解,可被逮进妖精窝即将像日常食材一样被妖精洗剥干净上锅蒸……心情完全不一样。要不是她相信女卫乙的办事能力,也不至于这般有恃无恐。   牢狱之灾第二天,这处妖精窝就让女卫乙请来的官兵和揭了侠义榜的修士端了。凌霄真人的走遍中原九州的行程,刚刚开始,正好与这位没下过山,第一次出来历练,单纯得紧的小姑娘修士结伴同行。   帝王将相荣华富贵又如何,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又如何,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抔黄土,三尺容身?天下那么大,时间有的是,哪里舍得不走一遭,看一遍?   【榴花开处·完】   云头上蹲着一只半大的灰色狸花猫,吹着口哨吐槽:“宫斗新玩法,get√”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瞧,所有敌人都从物理层面上□□掉了吧~【吹口哨 以及,这个故事,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想写成同人来着…… ☆、第 4 章      庭院深深【1】   五月时节,石榴花开红似锦。傍晚时分,梳着丱发的幼童坐在秋千上,黑如点漆的双眸放空,不知道出神到哪里去了。   “姑娘!姑娘!”月门里转来一位气喘吁吁的豆蔻少女,少女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满眼关切,哀求道,“姑娘让婢子好找!好歹可怜可怜婢子——上月姑娘出花,大太太并太太可是发卖了花红柳绿,婢子服侍之前太太再三吩咐须得照顾好了姑娘。现下刚刚五月节,傍晚了姑娘还穿着晌午的衣裳呢!这钟点在花荫里打秋千,仔细着了凉。”   幼童在这一长串的“太太”“姑娘”里回过神来,皱着眉听少女说完,方嫩声嫩气道:“你知道我在这儿?”   豆蔻少女一扶额:“我的小祖宗诶~婢子算得上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哪次预备着‘思考人生’的时候不是跑到老太太的院子后头打秋千?”   幼童点点头,伸出两臂。少女知趣地蹲下背起她,听她慢悠悠问道:“可是到了晨昏定省的时辰?今日我倦得很,想少走几处,姐姐可有主意?出花刚好我头疼,姐姐给我分说分说家里人口事项,就当疼我了~”   少女对幼童毫无戒心,极熟悉的样子,也不推辞,张口就来:“姑娘既然问,绫罗便细细说来,可莫要跟上次一般嫌绫罗絮叨,听一半就捂着耳朵跑了。老太太与我们太太是姑娘祖母母亲,再没有不请安的道理。大太太掌着府里人多事忙,二太太始除了孝素来喜静,四太太去年底没了自不必说。姑娘有大太太那里的八姑娘,二太太那里的三姑娘、六姑娘、九姑娘,姑娘的庶妹七姑娘,四太太那里的四姑娘,拢共六位姐妹,七位姑娘时常进退一致,姑娘想少走几处,不如先去了二太太那里一起等?”   又是一长串“太太”“姑娘”!少女你念叨得本人……哦是五姑娘,都快不认得这两个词了。偏这位絮叨的婢子绫罗还在忠诚地执行着幼童的“介绍家中人口组成”这一任务。   “姑娘以前都听不得这些的,可见是长大了。府里一位老祖宗是姑娘祖母,向来最疼姑娘去了的姐姐大姑奶奶,因着大姑奶奶生得忒像老太太的长女,去了的大姑太太。现在老祖宗只合亲自养着没娘的四姑娘四爷一对隔年双,却淡淡的。大太太自己没生育,倒是养了大爷和八姑娘。二太太是万事不管的活菩萨,六姑娘九姑娘两个隔肚皮的只与亲生的三姑娘一视同仁。我们太太生了二爷、去了的大姑奶奶、去了的三爷、姑娘和五爷,姑娘也是行五,七姑娘同六姑娘、八姑娘、九姑娘还有四太太生的四爷同岁,五爷刚过百天,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   幼童抬眼望天,喃喃自语:“五六岁,大家族。祖世代只剩一位听起来就是终极boss那种丧偶老太太,亲世代健在的有大伯夫妇、二伯娘、爹妈、四叔。子时代七零八落乱七八糟——大伯一子一女全是庶出而且年龄差略大。二伯娘中年丧夫,守着家族女儿里最大的嫡女和两个不大的庶女。爹妈现存二子二女,包括‘我’和一个庶女。四叔鳏夫,有一子一女嫡出丧母。谢特,这要不是个宅斗剧本我当场吞翔!”   她声音极低,背着她的少女没听清,以为她在抱怨没能偷懒成功,不由笑道:“好教姑娘知道,两月前不是说老爷述职么,已经回京啦。只待明日面圣事了,就能回来看姑娘了。”   幼童分析了片刻,迟疑道:“老爷离京……我记得是三年?七妹妹那样小,要是不认得老爷了,老爷岂不是要伤心?”   少女抿唇一笑,爽利答道:“七姑娘虚岁才两岁,是王姨奶奶在老爷任上生的,过了周岁才随顺路的舅老爷、舅爷回京回府,离了老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太太最会教孩子,又有她姨娘在,哪里会不认老爷?倒是姑娘和老爷三年没见面,老爷在南蛮瘴疠之地受苦,定然黑瘦不少,姑娘明日见了老爷可不准哭。”   幼童默然。哭?我?别闹了。   接下来的半天乏善可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和三四一起陪老太太吃饭,六、七、八、九四个三岁以下的豆丁妹都是只让乳母抱着露个面,没让上桌。健在的一二三太太在各自的院子里吃饭,大太太的儿媳大奶奶、三太太的儿媳二奶奶伺候祖婆婆和三位小姑子吃完饭又去伺候婆婆吃完,然后才能回自己院子随便吃点什么。   晚上躺在帐子里,幼童——现在弄明白了,自己这位五姑娘(“我怎么这么别扭呢?”),姓华,名良言,年幼无字——总结了一下彻底醒来的第一天的收获,皱着眉不怎么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浩瀚无涯的芦苇丛在微风里荡漾,水中沚上早有一只半大的灰色狸花猫在手贱挠苇子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人物太多记不清?没关系,下一章为您解决这个问题w ☆、第 5 章      庭院深深【2】   华良言姑娘本是在忘川蒿里叼着一根草茎唱歌的幽魂,没在黄泉路排队,没去领孟婆汤,没想看望乡石,没准备跳轮回井。虽然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在忘川蒿里流连不去,但她就是不想再世为人。   不为什么,没钱,倔强。【并不   这只猫是昨天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的,给她播放了一部她领衔主演的电影——不好意思,不是电影,是她的一生回忆蒙太奇。大概是脱离生者的世界太久,她完全无法代入任何个人情绪,也无法勾起任何生前回忆,只能当电影看。   看电影果然不是免费的。猫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也不来个自我介绍,擅自说出“你是被选中的人”“出色如你不该与枯草同朽”“我将为你打开一扇新的大门,接下来的路看你”“我会一直看着你,重新获得生命,将演绎出怎样的精彩。”这些中二到极点的设定。   她的“谢谢,虽然十分感动,但是不必麻烦,我对诈尸和借尸还魂都没兴趣”尚未出口,就被那只看起来绝对不到半岁大的灰色狸花猫踹进了忘川水中。冰冷的水连幽魂都感到砭骨之痛,她失去了意识,醒来就成了一只幼童,坐在秋千上,原地待机半小时左右,才见到了重新活过来以后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问一答十的婢子绫罗。   重活就重活罢。她对生死原无执念,既然有机会重活一次,处境又不是糟糕透顶,她并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只是活要怎么活?   猫蹲在清可见底的溪流岸边怪石上,盯着在风中摇曳不休的芦苇毛,似乎很想伸出爪子再挠两下。余光瞥见一只萝莉进入视野,抬起一只爪子打招呼:“哟~对你的宅斗剧本还满意么?要是你乐意的话,趁本喵心情好,免费给你升级成宫斗~”   华良言捻着梦中一根细细的芦苇,对猫认真道:“囿于宫中府中,整日价瞧着那三尺四角天空,与一群目光不过三寸之人唧唧歪歪,腻也不腻?我重活一世,当有一世事业,可不是为了和妻妾嫡庶婆媳姑嫂妯娌夹缠不清!”   猫抻着后腿挠挠耳朵,漫不经心道:“你随意,我并不干涉。”   不干涉的意思是什么?不干涉她的所有选择,还是不干涉她在维持新的人生在“宅斗”剧本内的选择?   猫似乎有读心术,大摇大摆地跳到她头上,拨拉着她的丱发,语气敷衍:“你不用把我当成系统啦主神啦什么的,我只是一只猫而已。猫是猫,人类是人类,合适的时候猫会选择投靠人类,不合适的时候——你可见过被人类驯服的猫?可见过有耐心驯服人类的猫?”   华良言笑了,没提布偶猫这一完全被人类驯化的物种,只是拜谢猫的再造之恩,低头任猫落在地上,向着来的方向,轻移莲步,款款回归。   ——这是她按照自己的成年体型以为的。事实上,一只五六岁的漂亮萝莉即使再怎么仪态端庄,看起来也只会像一只摇摆的可爱小鸭子。   *************************************************************************************   这只可爱的小鸭子是被院子里的争吵吵醒的。   华良言睁开眼睛,还没完全清醒,就享受了一把万恶的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昨天那个十三四岁的婢子绫罗喂她喝了一口温水,用热水拧干的帕子给她擦了脸,拿了青盐给她擦了牙,帮她换下睡袍,穿上一层又一层她不怎么认识的衣服,跟在她后面送她去三太太院子里请安。   院子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华良言面无表情地盯着正在就“姑娘的月钱到底哪里去了”问题,友好磋商了三十分钟的奶娘钱嬷嬷和老太太赐下来的大丫鬟元宵,盯了三分钟左右那两个人才自动消音。   可华良言的新马甲毕竟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虽说身份是所谓的“主子”,可“奴大欺主”这个词并不是凭空捏造。听着钱嬷嬷和元宵短暂的消音过后七嘴八舌的拉拢与指责,华良言感到厌恶至极——不独是对这个两个人的厌恶,而是对这两个人所具现化的、更深层次的某种东西的厌恶。   似是感到了小主人心情不好,也是欺负她年幼不懂事,钱嬷嬷告诉她:“不许告状,告状的孩子会被大马猴抓走吃了。”   元宵冷笑一声就要拆台,钱嬷嬷截口:“你这小浪蹄子钱多了烧的?姑娘不懂事,回了太太,多少月钱扣不了你的?”又哄华良言,“姑娘快去快回,嬷嬷许你多吃一块井水湃的西瓜。”   华良言没回应这些拉拢或是指责,扭头看了看左右为难的绫罗,用到现在还不特别适应的萝莉音平静道:“绫罗姐姐,多早晚是给老爷太太请安的钟点?”   绫罗不是特别机敏的人,这时候答一句“不早了,须紧着些”,钱嬷嬷和元宵眼见争执无果,自然就坡下驴先送华良言去晨昏定省。可绫罗答了个具体的时刻,这个时刻离约定俗成的请安时间稍微有一点差距——华良言昨天才来到古代,她没学过天干地支,根本不懂绫罗说的是什么。   一群人堆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华良言仗着身高优势(比其他人至少矮一头,从别人腿缝儿里)看到月亮门,一言不发带头走过去。她走了,侍婢和仆妇再怎么样也不能继续拌嘴和围观。于是元宵留下,钱嬷嬷带着绫罗和两个小丫鬟追上华良言,抱起她见三太太去了。   三太太早就起了,正逗一只尚未进化成爬行动物的小婴儿。华良言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她亲弟弟,年幼体弱没敢给取大名的五弟去病。好歹她终于记得自己是个五六岁的萝莉,从乳母怀里扑腾下来,对母亲张手,嫩声嫩气道:“给太太请安,母亲~”   小婴儿玩累了睡着了,三太太看一眼华良言就知道女儿想让她抱抱。到底是亲妈,笑着就抱起女儿,像逗儿子一样捏捏脸揉揉额头,轻声细语道:“好孩子,乖孩子,怎么气鼓鼓的来找我了?”   华良言鼓起脸颊,搂住三太太的脖子,学着母亲轻声细语的样子道:“今儿早晨没到起床的时辰,窗外有大马猴嗷嗷叫,母亲,我怕。”抱紧了三太太。   孩子话当不得真,三太太目视钱嬷嬷。钱嬷嬷介绍了一下五姑娘梦魇被叫醒,所以不太高兴,绝非有意冒犯太太的情况,三太太表示了解。这么一打岔,就到了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三太太领着五姑娘,后面跟着乌压压一群仆妇丫鬟出发。钱嬷嬷跟在队伍里,华良言的两个小丫鬟由于级别不够跟去老太太院子里,就留下等主子回来。   华良言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晚上她突然就听说元宵母亲染病,怕丢了差事瞒着不说,结果又发了恶疾,老太太#恩准了出去养老,看在几辈子的老情面上也批了元宵的假去侍疾。钱嬷嬷又有了身子,三太太怜悯,令她回家将养去了。   “……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些关键词,比如天空飘过一行字:三年后……什么的?”她自言自语,“初来乍到就给我这么大一个下马威,我好害怕哦~那只猫什么意思?宅斗剧本里,上位者动动嘴,底下人打断腿?呵~警告我谨言慎行?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太#恩也会被和谐……不解…… 分章失误,宅斗剧本进行中,下一章解决问题w ☆、第 6 章   庭院深深【3】   华良言又一次来到一片大雾之中。   凭着直觉穿越大雾,她什么都没看见。   五六岁的女童站在一片及腰深的碧草之间,碧草星星荧荧的柔光闪烁,夜凉如水。她稍微低下头,伸出手,想要采撷那落地的星子般的碧草,却被毫无征兆的蝎蛰之痛惊得缩回了手。   华良言睁开双眼,天还黑着。她没惊动值夜的桃子和睡在她外间的李子栗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榻,赤足走出内寝,准备开了门出去看看月亮。   她成功了,也失败了。   亘古不变的古老白玉盘高悬九天,月光穿过深深深深的庭院洒在她的脸上。一刹那间,她的思维穿越无尽星空,回到了昔日,站在司空见惯的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之间。   华良言伸出手接住一缕月光,她用力闭上眼睛,似乎想要随着这缕月光去住一住那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至少那里是个清静的地方。   值夜的丫鬟桃子也太敬业,这才多长时间?已经发现五姑娘不在她的榻上。桃子是新调来顶替元宵的大丫鬟,原名月饼,进了她的院子改成了桃子,不过是个十二岁的萝莉。她初来乍到,心里存着事,睡得轻,华良言起床时她已隐隐有察觉,等华良言推门出去,她已经正在醒来了——确认主子确实离了榻,立刻叫醒李子栗子四处找人。   她们很快就找到了晒月亮的华良言,一个大的十二岁,两个小的十来岁,又是哄又是劝,要五姑娘回去继续睡觉,不然老太太如何担心,太太如何心疼,二奶奶如何恼火云云。   “真是够了。这样的生活,被关在后院关到死的生活,这样上面三层长辈下面三层晚辈每天勾心斗角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躺回榻上的四五岁小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朝里面睡下好让这三个上夜班的萝莉安心,她本人已经做出一个严肃的决定。   第二天早上她给父母请安时硬要缠着父亲去书房,父亲不以为意带她去了——五六岁的豆丁,原也没到避讳的年纪。   这货不说知恩图报,反而直接放雷:“父亲可屏退左右?女儿有要事容禀。”   父亲出差三年刚回来没几天,领着姨娘出去还生了个女儿,正对留在家里的妻儿偏爱的时候。五六岁的女儿装大人也是蛮可爱,他捋着胡子依了女儿,想听听这个身高只到他膝盖的小妞妞有什么“要事”。   华良言深吸一口气,跪了。仰头一副“我豁出去了”的表情,正色道:“禀父亲,上月女儿偶染微恙,高热几死。醒转后方知……我有夙慧。”然后咬着牙,把表情修改成“要杀要剐随你”。   所谓“夙慧”,约等于“前世记忆”,是古人所不语的“怪力乱神”范畴内一种说法。这理由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走出后院的理由了。如果成了,从此海阔凭鱼跃;如果不成,不过一死,也算另一种方式脱离宅斗模式。   华三老爷一怔,仔细打量这个他不是很熟的女儿一番,问道:“你母亲可知道了?”   华良言垂泪:“母亲为女儿有恙一事心急如焚,好容易宽心,女儿岂敢惊扰!”   华三老爷捻须:“你有夙慧,是何种?”   华良言一狠心:“女儿前世……生为男子!商界巨擘之子,千倾里一根独苗。”   华三老爷脸都绿了,这消息太颠覆,他需要缓一缓。等他缓过来,开始细细盘问这个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他女儿,而是类似“义子”那种存在的豆丁。   终于回到华良言女士熟悉的“问讯”环节了,这位被一只蠢猫蛮不讲理地扔到古代的亡灵不露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斟(bian)酌(zao)着为华三老爷答疑解惑,最后如愿得到了“自此充作男儿养”的许诺。   出师顺利。   华良言微笑。   **********************************************************************************   走出宅斗剧本一身轻松。华良言并没有完全说谎,至少她是商界巨擘唯一的孩子这句话不是谎言。所以本卷进行到华良言女士出场六千字左右,人家成功把宅斗剧本掰成商战。   略过在言情文里并不是很受欢迎的商战剧情,我们来到二十年后。   二十年间,华良言以华府族侄身份,在华三老爷及其兄弟的“循序渐进”的支持下,从零开始打造出大懋王朝的商业帝国,这个商业帝国覆盖第一二三产业并以第二产业为主,下到针头线脑,上到海外奇珍,只要出得起钱,没有弄不到的。   华府精选出来的华良言的几个侄子互相印证从华良言那里学到的东西,在华氏一族的尖峰会议上,得出基本上已经掏光华良言大脑的结论。   这场会议隐晦地缺席宣判了似乎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华良言死刑。   ——理由都是现成的:伤风败俗、不守妇道、红颜祸水、水性杨花、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利欲熏心、心狠手辣……总之男性严禁女性踏入的领域,华良言女士兴高采烈地踏了个遍,做出的成绩合华氏一族拍马都赶不上。   单凭伤害男性自尊这一条,怎么弄死她都只会得到赞誉而不是贬损。   举世皆敌。   二十年通力合作,华良言怎么会不明白华府的忠君爱民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婆媳顺遂姑嫂相得妯娌和睦一张张画皮底下是什么青面獠牙食人鬼?又怎么可能不建立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网络和至少三套功成身退急流勇退的路线?   她原想着,无论如何也是嫡系血亲,无论如何也为华府打下了敌国的财富,无论如何……过河拆桥也至少会留她那对翅膀继续飞翔罢?   天真,太天真了!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华府身为贵而不富的京官时,对善财童子“华良谭”倾力相助,可谓是大开方便之门。如今资金胜过国帑,一双双眼睛便瞧向了那把至尊的椅子。   夺得那把椅子不容易,清除族里的道德污点和耻辱却容易得很。   “华良言”十五岁及笄之前就“病逝”了,华良谭建立的网络毕竟稚嫩,轻易便被宗族和官民食物链撕碎,她的逃生计划前两条皆走不通,最后一条是远逃海外。   逃是逃出去了,只是二十年海上贸易链,扩大的不只是华家人的财富,还有华家人的胆量。只要有必要,她便是逃到三十三天外也定然会被钱能通神的华家人斩草除根。   就好像……就好像她不姓华,不是华家商业帝国的缔造者,不是华府三老爷夫妇特为宠爱的嫡女一般。   这个宅斗的故事,以海岛上一群海盗入侵结束。   华良谭的遗言是:“就知道会有这天,好在玩够了。呵~倾覆吧,巴比伦——你看,大审判降临了。”   ******************************************************************************   依然是浩瀚无垠的芦苇丛,依然是那只手贱已经编了个芦苇花环的灰色狸花猫,水中沚上突兀多了两株高大乔木,中间架着一个看起来质量不错的吊床。   猫把头上的芦苇花环摘下来戴到华良谭头上,问她:“看来完成你的一世事业心情不错哦~现在怎么想,去投胎重生还是一个人在这里过?”   华良谭蹲下去摸摸灰色狸花猫的脑袋,答得果断干脆:“和上次一样,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再来一次也没意思,留在这里能不能长睡不醒?”   猫也干脆:“没人叫你,你也不想醒,就能一直睡下去。”   华良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哪儿?”   猫嗤地笑了:“傻姑娘,这是你的心啊~晚安,祝你睡得愉快,本喵要去拯救下一个人了~”言讫跳进清溪中,倏尔消失。   华良谭一怔,随即笑笑,丢开不理。躺到她心仪已久的高档吊床之上,面带安静的笑容,阖上双眸,进入了无梦的优质睡眠。   【庭院深深·完】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人,但凡有点儿心气的,能那么高兴三纲五常三从四德? 五姑娘的选择不是常态,孤例而已,不过玉碎瓦全并不容易选择。 ☆、第 7 章      密林深处【1】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白天。狂风呼啸,撕扯着它能扯的动的一切物事,百年古木的树冠在狂风里簌簌颤抖,草叶与枯枝打着旋儿跳跃腾挪。   山脚下一座半藏在山洞里的小木屋中,樵夫猎妇相拥着取暖,彼此笑着聊今年冬天这难熬的冷天气,还有成亲后逃荒三十多年,数着米粒度过的每一天。   樵夫咳嗽两声,对着猎妇苦笑:“真是不如你康健了,今年比你早十日腰疼得砍不动柴!十日前你出去两天两夜,才猎到三只兔子并一只仙鹤,为了我的病,还要往雪里到处去挖草药。嫁给我这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阿傅你可后悔?”   猎妇笑道:“后悔有个蛋用!老了老了,老娘还害怕你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我这辈子既许了你,自然是活着睡一个被窝,死了睡一处坟地。可恨你祖上犯事,阖家老幼单只留了你一个活口,躲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又伤了底子,跟你一辈子,连个跟你姓贺的小娃娃都没有。”   樵夫讪讪地搂住猎妇的肩头,忽而侧头望向门外,疑惑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猎妇听到了,推开樵夫,给他掖好当做被子用的破席子,揣着手出门去看。迎头一个金闪闪的包裹撞进她的怀里,她吓了一跳,劈手去打,却打落一地洁白若许的……鹤羽?   一只看起来略眼熟的仙鹤放下衔着的襁褓,向樵夫猎妇点头致意,振翅飞去。猎妇本待挥手再次将它打下,谁料包裹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儿啼。她稍一迟疑,本来仙风道骨的仙鹤立刻像踩了脖子的慌脚鸡一样扑棱着翅膀撞破窗户纸连滚带爬地飞走。   猎妇愕然,樵夫捧腹大笑:“阿傅啊阿傅,你究竟是有多凶神恶煞……啊,那是那天你猎到的仙鹤?它在我面前哭得厉害,我一时不忍,便放了它。包裹里……竟是个孩童?”   然而猎妇早顾不得他在说什么,她三两下解开包裹,徒手撕开缝得结实的带子,取出了里面正在哇哇大哭的女婴。她一辈子没有生养过,不知道这个还没长牙、身长约二尺的女婴多大,下意识就要解开衣襟喂奶。这种时候反倒是没落大家族出身的樵夫比她有经验,小心翼翼抱起女婴,为难地看着猎妇。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猎妇堵住被仙鹤撞出的大洞,为难地凝视门外漫天风雪,狠狠心裹紧熊皮大衣,抄起柴刀,一步一步走出去。约莫一个时辰后,这位有些年纪了的妇人头顶一只灰色长毛狸花猫,左手柴刀右手牵绳,身后跟着一头母熊,一匹母狼,雌虎雌狮雌豹各一,肩头蹲着个母猴,母猴背上背了个猴崽子,满载而归。   **************************************************************************************   六七岁的一个漂亮小姑娘蹲在溪边浣衣,一边手脚麻利地捶打着蓼蓝染色的夏裳,一边和身边蹲着的小猴互绊,眼看她就要把小猴绊倒在地,突然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中止全部动作。机不可失,小猴一脚把她踹进山溪,等一息,没看见她飘起来,这才慌了神,叽叽喳喳跳着跑走找救兵。   小姑娘在落水的一瞬间就清醒过来。就在刚才,她看见清溪遍染殷红,流水冲来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物事,一时吓懵了。回过神来再看清溪,夕日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除了水底的鱼儿与水藻,并无一点红色。   这种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这些年来小姑娘时有“看见”三天后才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不可控制,无法避免,也不能预期。她的娘亲当时还活着,知道以后,沉吟片刻,便由她爹讲述了她的来历——“鹤娘,你知道你为什么叫鹤娘吗?你是被仙鹤叼来的孩子……”   ——贺鹤娘,生来就与众不同。   ……所以在她身上发生多离奇的事都不算离奇。   大概是因为自幼喝着百兽的奶长大,她对自然的亲和力极佳,聆听天籁,能解兽语,得其真味。比起人来,更像错投人胎的精怪。猎妇傅氏为人粗枝大叶,生于荒野久离人烟,从没觉得鹤娘有哪里不对。樵夫老贺少年时没少看过志怪故事,孩子都是仙鹤叼来的了,一切正常才不正常。古代书生的浪漫主义情怀……让人永远摸不透。   言归正传,鹤娘这下预见溪水冲来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怕尸体腐烂带来瘟疫,特意打个呼哨唤来惊了的小猴,一起去山上源头蹲等。小猴是她的乳母之一母猴的亲子,颇缺心眼,猎妇特别喜欢逗它,常来她家蹭饭的那只猫也是。   结果半路上这只小猴听到了远处的同类叫声,兴冲冲地跳走。鹤娘瞪了一眼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的背影,硬着头皮一个人上。一直走到山涧源头,也没有得到进一步预视。背着一路摘的野果爬上树,等待那个尸体出现。   三日后的傍晚,蹲在树上昏昏欲睡的鹤娘围观到一幕精彩的杀人灭口案。   一个披发果奔男,满身伤口,肩头心口皆插着箭,直没至箭镞。命在旦夕仍往嘴里倒酒,大呼:“了却一生心,岂不快哉!主公于某家,有知遇之恩,提携之隆。今主公霸业可期,某家这条性命,交还也罢。奈何此时美景在前,美酒得饮,只恨无一美人在侧,若能了此心愿,某家……死而无憾……哈哈哈哈!”言未尽人已倒下,顺着山溪流走。   ******************************************************************************   披发果奔男醒来,朦胧的视野里有一位极漂亮的垂髫少女认真问道:“我是美人么?”   此人满眼惊艳,他几乎可以立下断言,这位小姑娘一旦长成,将会出落为何等祸国殃民的尤物。偏她又一脸正气,满身傲骨,举手投足暗合自然之理,俨然日后纵不求仙证道,也必造福一方。于是不假思索,瞬间准备便了一篇骈四俪六的赋准备夸她。   这位一脸正气满身傲骨的山鬼水魅压根没有等他回答的打算,人家只是设问句,很快自问自答,严肃道:“我是。你可以死而无憾了。我会将你深埋,你不会给这里带来瘟疫和灾难,放心去罢。”   此人愕然,理清小姑娘的逻辑,继而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再次失去意识。   ************************************************************************   小猴正在呲牙咧嘴,比比划划,吱吱喳喳。   蹲在母熊头上的半大灰色狸花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背过身去,团成一团继续睡。小姑娘孤身一人住在密林深处,每日与百兽为伍,不就是遇见个人类嘛~   虽然无论哪个时间线,鹤娘都不曾终老山林,一世平安,但看在送它一条鱼的仙鹤的面子上,猫给小姑娘一条新的选择。——辗转之苦,流离之厄,红颜之艰,慧极之难,滋味不好尝,鹤娘赤子之心,这些东西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罢。   要是她愿意回归人类队伍,对人类社会有所防备和了解总好过一无所知地被卖进去。   啧啧,人类啊~人类基本上全是社会动物。 作者有话要说:  等了三天,上一章好像没人看……答应我,像尔康答应紫薇一样答应我,不要让我一把年纪了还在玩单机好吗→_→ ☆、第 8 章   密林深处【2】   果奔男最后还是没有死,鹤娘正在挖坑准备深埋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时,遇上了怕这货没死彻底,追到中游小姑娘住处附近,准备将见证这场兔死狗烹事件的所有目击者全部非人道毁灭的黑衣人。   差点被灭口的小姑娘大怒,这位“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的仙鹤报恩子幼失怙恃,每日与一众野兽为伍,自然野性难驯。果奔男身为兔死狗烹那只狗,怎么可能嗅不到她身上的野气?连心机都不用动,上下嘴皮子一碰,小姑娘就建立起“救这个人一起活,不救这个人也会被黑衣人杀死”的认识。   支使一个连涉世未深都算不上的小姑娘而已,谋士一句假话没有,轻描淡写地把几件前后之间不存在逻辑关系的事实罗列起来,仿佛不过揭露了一个真实隐秘的残酷事实。   惊怒交加的鹤娘一声唿哨,远远近近虎啸豹吼狼嚎响应。未几,大地震动,一匹硕大无朋的熊罴奔来,一把捞起小姑娘顶在肩上,人立怒吼,与已经率先赶到的狼群成合围之势。   谋士本就疑心她是精魅,眼见得此番场景,不由重新评估这位密林深处颜色殊丽的垂髫少女。六七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此女竟得造化所钟至此。如非亲见,谁能想象,本该各自占山为王的凶恶野兽,悉数听凭调度,仿佛全为拱卫此女而生一般。   再观她战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鹰搏兔,不见残忍。十指成爪,舞动生风,下手极狠,却自有一种天经地义。黑衣人怎挡得住熊罴一掌?擦着即伤,挨着即死。以为小姑娘是软柿子可以捏的,无不脸上开花甚至脖颈开个血洞,红艳艳的鲜血如泉水汩汩涌出,竟无人是这一人一熊的一合之敌。   黑衣人首领见状,悄没声地绕路至她身后,准备先扑灭在他们看来是整起事件策划人的谋士。谋士早有所料,高呼一声:“救我!”   锐利如鹰隼的眸光直刺过来,小姑娘一把拉起谋士,甩到周遭最近的老树最结实的树冠高处枝桠,然后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厉啸一声。其声尖锐高亢,百里可闻。   暂时安全了的谋士见到数行浅绿痕迹在满眼苍翠中逶迤而来,凝神看时,隐约可见斑驳花色疾驰,联系之前呼应小姑娘的野兽咆哮,若有所悟。   狮虎豹终于赶赴战场之时,一切尘埃落定。黑衣人全军覆没,逃跑报信的斥候被头狼踩在脚下。烟遁的首领直接撞上了善于潜伏的雌豹,也是没了气息。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扑过去挨个抱抱蹭蹭,在狼群的帮助下挖了个大坑把这些尸体抛下去,要求它们稍后记得把这些人的遗骨埋葬后,挥别众兽,带上谋士回家去。   这一天所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太多,谋士早已麻木。将接受新奇事物的上限无限拔高之后,一路赞誉美人美景,顺便暗记路线。可到了小姑娘的居所,他还是大吃一惊。   正常,无论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多高的人,看到谁家的一家之主竟然是一只会说话的半大狸花猫,表现得都不会比他更冷静一些。   小姑娘嬉笑着向猫问好,猫点头应了,询问跟着她来到这里的谋士身份,一双大大的猫眼仔细打量这个红尘味儿十足的人类,伸出一只爪子指着院中石凳,道:“坐。鹤娘年幼,不曾出山,阁下好心术,三言两语鼓舌摇唇便令她大动干戈,委实令人敬佩。”   谋士生平说服他人无数,何尝一次试图说服一只猫暂留自己休养生息?人老成精,猫妖寿命只怕也不会太短,瞒它哄它想必不似鼓动小姑娘那般容易。既如此,不如实话实说。   “某家姓穆名瑜字瑾礼,幽州人,年四八(32)。弱冠出山事主公,十二年可堪鞠躬尽瘁。眼见主公霸业可期,某家倨傲惯了的人,忘记何谓‘功成身退’,得罪太子,今有此劫。幸蒙府上女公子不吝援手,逃出生天,结草衔环不足为报。”拜谢鹤娘。   鹤娘没怎么听懂他在说什么,猫可能听懂了,却装听不懂,舔舔爪子,不怀好意道:“我是一只普通的过路猫,其实和这家人没什么关系,鹤娘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是。锦鲤,是不是?”   这回小姑娘听懂了,奇道:“猫,锦鲤能吃么?”   穆瑜:不我不能吃。   猫:“蠢材,蠢材!说过多少次了,你也是人,人不能吃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本喵吃猫?”   小姑娘被骂得有些委屈:“他说他是锦鲤!”   穆瑜明白了这一人一猫在打什么哑谜,失笑道:“某家字‘瑾礼’,生为人,而非鱼,不能吃。鹤娘若是想吃鱼,某家这便下河去捞。”   猫和小姑娘嫌弃的表情如出一辙。   作为“天纵奇才”“自古英雄出少年”活了三十二年、几乎没被各种长者和大拿用这种嫌弃的表情看待过的穆瑜仿佛突然年轻二十岁,深吸一口气,转身摘了挂在院子里的鱼叉,向着来着路过的清溪方向大步踏开。   猫看小姑娘:“事先说明,‘拯救鱼唇的人类’这种工作,一向不干我们喵星人的事。”   小姑娘看猫:“那就让鱼把他叼走。”   猫:这货不是我养大的这货不是我养大的这货不是我养大的……   它试着说服小姑娘:“鹤娘,你早晚是要走出这里的。你需要一个来自人类世界的人,来教你如何走进人类世界。”其实不出山也没什么,可无论多少世界,小姑娘没一次能按捺住好奇,以至于她的命运都和山外的人类息息相关。与其一无所知地出去磕磕绊绊,命运坎坷一生流离,不如……知己知彼。   鹤娘本也对这个与每日相处的百兽多有不同的“人”颇为好奇,猫稍微一劝就劝动了,蹦蹦跳跳地跑向清溪,准备再次营救居然敢独自去抓鱼的那个“锦鲤”。   猫在原地思考:贺氏夫妇救了仙鹤,仙鹤给他们一个孩子。本喵趴在河边懒得捞鱼……咳咳临渊羡鱼,仙鹤送了一条鱼并拜托照顾鹤娘。鹤娘这孩子心思澄澈,行事干脆果断,本也可爱。如今她也长大了,属于她的命运,就让她自己走好了。   人的一生终究属于人自己,鹤娘已经完全自理。猫觉得离开的时机早就成熟了,简直熟透了~   以喵星人的任性传统,当然是想走就走。爪子在石桌上划了“我去也”,立时腾云而去。   ********************************************************************   鹤娘从树上跳下,乱刀斩开乌贼的腕足,皓腕轻舒,握住穆瑜露在外面的足踝,大力拉动,向后全力一甩——救人成功,除了被救的人出现多处骨折和挫裂伤之外。   随意嘲笑了不自量力的谋士几句,鹤娘一手拽着穆瑜的腿,一手拉着乌贼的腕足,把能吃的和会做饭的拖回家里去。   这样简单悠闲又平静的日子,她本以为可以持续到生命尽头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猫:转发此锦鲤…… 鹤娘:转发此锦鲤。 锦鲤:我不是锦鲤! ☆、第 9 章      密林深处【3】   《史记·淮阴侯列传》有句话曾被无数人无数次引用:“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片土地上不曾有过一个名为“秦”的强大而短暂的朝代,但现在这个终结旧时代、开创新时代的皇朝建国不过二十余年,随着开国皇帝山陵崩,颓势已然不可避免。   既然是开国皇帝,自然册立过开国那一套领导班子。如今的天下人怕是没几个记得,开国相邦并非随驾左右十二载,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为王上算出半壁江山的那位。   崩了的先帝勉强算是雄韬大略,从一个产盐铁的地方的诸侯王逐步发展到逮着中原这头鹿只花了十年。十年间招兵买马,麾下名臣如云,地盘扩大一倍又一倍,终成天下之主。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陛下振长策而御宇内只用了十年没错,但是从他曾祖父算起,他的诸侯国攒钱存粮养马打铁强行发展人口,将生产关系从奴隶制变更到分封制,足足耗时四代。   四代百年,纵是一棵公孙树,也该绿树成荫子满枝。凭借自身努力摘取前人种下的果子的先帝确实有资格流芳百世,反正即使久远以后的平等时代还总有些人头上不顶个主子叩头跪拜总觉得人生不圆满。   好了,不说先帝那个死人,说说活人。   先帝颇有后世种马男对待后宫的姿态,未曾立后,按位分分等级,同一等级平等。后宫佳丽倒是不足三千人,身份不过妃嫔媵嫱,成分包括辞楼下殿辇来于朝的王子皇孙,征召入宫的本地佳丽,各地闲着没事干的地方官上供的绝色美人。   为王二十年,为帝十年,有不见者,三十六年。钗环莺燕,不知凡几,百子千孙,当面不识。太子无母,长身玉立,雅量非凡,诸公子慧而贤、谦而敬。   骗鬼去吧。现在这些先帝的子孙们,各自拉帮结派,扯旗造反,不是亲兄弟亲叔侄还未必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势力最大的当属业已继位的太子。太子是先帝长子,先帝为王时派他在外国当人质以示清白。先帝儿子多不在乎这一两个典出去的,嗯,哪怕是王太子,大不了死一个立一个新的。先帝地盘越圈越大,看人质太子不顺眼的人越来越多,眼看人质王太子就要变成死太子,当时先帝手下的谋士穆相邦提议反正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可以接回继承人,挑明旗帜换天。   没过几年,王上升级陛下,王太子升级皇太子。太子初时对年轻的谋士穆相邦极为尊重,以师礼待之。两年后这个爹不疼妈死早的孩子就被各位老师带得变了个人。穆相邦自觉对主公恩情已报,没心情和太子这缺心眼的孩子一般计较,准备求田问舍,退圈保平安。   太子不这么认为,他的老师们告诉他,穆瑜和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不死早晚帮他弟弟们和侄子们争夺他的至尊之位,太子深以为然。   然后就是本卷一开始的情节,鹤娘捡到一个披发果奔男。   ********************************************************************   王太子刚升级皇太子两年就敢派人满世界追杀离退休相邦,过了十年熬死他爹登基为帝,首先要做的就是梆梆梆梆送一大波弟弟和子侄去给先帝作伴。然后大举封赏他的亲信,党同伐异不外如是。稍微次要一些的就是给后宫换一次血,用年轻漂亮的新人顶替年老色衰的老人。   反正后宫那么多女人和阉人,没有一个是他妈,统统拉去殉葬正好省粮食。妃嫔媵嫱和先帝子孙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不站起来送新皇去见他爷娘还等什么?等死吗?死还不得好死!   这些都是填满火药的火药桶,而直接的导#火#索,还是地方官上供美女导致的。   好死不死,那个处于昏迷状态依然不掩倾国之色的女子,来自云深之处,姓贺名鹤字赫。虽自来未醒,有幸见她之人皆盛赞:娉婷婀娜近妖,飘渺出尘似仙。鬓堆绿云,眉停远山,眸蕴寒星,鼻凝新荔,樱唇贝齿,肤若琼脂。远近高低看来,尽态极妍。容色殊丽不可逼视,淡泊宁远不容相侵。   可惜穆瑜不在这里,否则还要加一句——天赐神力,惯使一双大铁锤。   就少了这么一句话,新皇好容易盼得美人醒转,只见那双星眸涟漪泛起复无痕,伴着清明同来的是彻骨寒意。当是时,天塌地陷,新皇坠入地裂,竟不得见。   原本准备团结起来组团打新皇主线的先帝子孙们失去目标,皇城下达最高指示:先入皇城,为变成先帝的新皇找到尸首入土为安的继任皇位,在此之前贺皇后临朝称制。   *******************************************************************   贺皇后是靠宫斗胜利站到权利顶峰的。   她的宫斗方式就是披甲持戈的虎贲们震惊地看着这位静立贯穿未央宫的巨大地裂中点的时候,面对地裂重重顿足。烟尘漫天,地崩梁摧,尘埃散尽,贯穿宫室的竖线变成了十字,大殿整齐地分成了四个象限,贺赫站在第一象限,一手轻抚小腹,一手指原点新皇坠落之处,泠然叙道:“天帝闻其失道,降下天谴,以我为帝母,尔等敢不奉命?”   众虎贲跪,三拜九叩,称:“谨遵殿下命。”   取得初步宫斗胜利的贺皇后命虎贲召集群臣商讨天降帝母问题,虎贲们有组织有纪律地请来了全部等级足够参与大朝会的大臣。会议举行得十分顺利,与会人员面对贺皇后主持会议期间,无人发言感觉无聊时双手对撞的大铁锤,都踊跃发言,争先恐后赞同她的一切提议。   有不同意见的第一个人连同他的不同意见一起被贺皇后随手挥出的铁锤击出殿外。故三炷香时间不到,在场所有人员与贺皇后达成一致意见:新的新皇亲政之前,贺太后暂代朝政。   诸位皇子皇孙举着各种旗帜撕吊干架的时候听到先入皇城先为帝的消息,绝大多数立刻改变计划,一边撕吊一边争入皇城。   比较冷静的少数人发出警告,表示皇城虽好,内部人员不可信。这些势力中实力最强的一方是开国皇帝他弟的独子,拜死而复生的飞卿居士为相邦的幽王。   贺太后面东而立,袖手赏花,寂寂清冷之意悄然散发。半晌,忽道:“唯愿人间无饥馑。”   飞卿居士向西笑,仰天观星,凄凄寥落之情一望即知。似有所感道:“黎庶荒年不需卖儿鬻女,黄发垂髫怀璧行于乡里,鳏寡孤独废疾有分有归,稻流粟白仓满无人行乞。上次某家不负主公,这次必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导#火#索为什么也会和谐? 以及作者并没有贴错章节 ☆、第 10 章      密林深处【4】   前尘若梦,时间令记忆里清晰的昨日蒙上轻纱薄雾,并每日增加这轻纱薄雾的厚度,最终使过去的一切朦胧隐约,杳不可闻。   老猴舔着香甜软烂汁水四溢的桃子睡着了,它梦见了大约早已成为人心陈迹的往事。   *****************************************************************************   鹤娘拖着(猫养殖用来吃的)乌贼和被一路上山石树杈乱草飞花免费整了个容的穆瑜回到家。中途和同类交流感情完毕的缺心眼小猴跑回来蹲在她肩头,手舞足蹈地向小姑娘炫耀它的艳遇。这畜生的表现太过生动可爱,以致推开院门的鹤娘人未至而笑先闻:“猫!我又抓到一条大鱼!快,锦鲤和大鱼先吃哪个?”   这次没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嫌弃她蠢,教训她“人不能吃人”,鹤娘不自觉地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一路回来越来越强烈的心慌之感。   没有用。   比起猫来,令她起了好奇心的锦鲤的重要性不值一哂。   她把死了四分之三的的乌贼和半死不活的穆瑜随手扔在院子里,挽起袖子上房上树,甚至发动小猴钻进每一个角落,想找到大概又在哪里睡着了的猫。   躺在地上的穆瑜自觉血条已经恢复到足够支撑他走向显而易见的华点,他缓缓站起来,活动活动伤痕累累的肢体,瞧了瞧石桌上字迹感人的“我去也”,没有打断鹤娘慌乱的寻猫行动,也没指出大猴突然跑过来和小猴挥手、密林深处百兽嘶吼此起彼伏——这些显而易见的重大变故征兆。   日薄西山,血条基本自动回满的穆瑜抱起钻进灶台滚了满身灶灰的鹤娘。鹤娘双目红肿,樱唇紧抿,眼泪在脸上滚出乱七八糟的道子,好好的漂亮小姑娘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那只猫。小花猫钢牙咬得格格响,瞪大眼睛盯着石桌上的字。   “你滚啊,滚啊蠢猫!甚么我是人就要回归人类!你等着瞧,我要让这世界上不剩下一个人,到时候看你怎么让我去那些‘人’里!”   石头桌子像水面一样波动,以“我去也”三个字为中心泛起#点点涟漪。涟漪由小到大碰壁返回,终而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其它甚么更深刻的、不可见的东西。   穆瑜只觉阵阵头痛头晕难以忍受。待他瞧向鹤娘时,发现小姑娘唇上早就渗出血来,贝齿深陷,竟是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小猴上蹿下跳,吱吱哇哇,比比划划。黑黝黝的猴眼满是焦急,就差张嘴说人话。   穆瑜伸出一根手指和小猴握爪,郑重道:“虽不知你是谁,有某家在,无须忧心。”   小猴盯着他看了片刻,摇摇爪子,然后暴起嗷的一口在他虎口咬了个对穿,噌的一声蹿上树梢高处的细枝,在那里对穆瑜打躬作揖。   穆瑜疼得几乎将鹤娘掉下去,而愈演愈烈的头疼让他很快忽视了手上的锐痛,直挺挺向后倒去,极其少见地迅速失去意识。   ***************************************************************************************   飞卿居士在初冬的初阳下活动筋骨。   飞卿居士自是当年智计定天下的先帝座下谋士穆瑜穆瑾礼。先帝亲自请出的山中高士怎生无有山中高士的气度?他为先帝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地位随着先帝势力越来越大水涨船高。眼见先帝定邦建业,“穆相邦”称号即将名至实归,他三次请辞不得,挂印而归,回归山野,宁为山中人。   归隐七年,太子行事愈发荒诞不经,世间渐有末法之相。年将不惑的飞卿居士毅然再度出山,于天下贤王中则其最贤者,登门拜访。贤王正忧心太子行事改常(约等于像个精神病人),乱命天下,黎民百姓生灵涂炭,遂日日求一法匡扶帝业,保盛世长安。   三年以来,君臣相得。   当然,若鹤娘知此事,定当抚掌大笑道:“不过各取所取,大妙,大妙!一个嫌帽子太轻要换个大的,座椅太窄要换个宽的,一个见有以牙还牙的机会难以舍弃——妙极。”   今年冬天来得早,气候十分寒冷。这才孟冬便大雪连日,穆瑜感叹着年过不惑的人就是不禁冻,不过是下了几天雪,一把老骨头都冻僵了。抬头看见远处树梢几只麻雀拧成一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这样热闹的早上似曾相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又见雪花飘舞,六棱的团花纷纷扬扬,模糊了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深藏的记忆的界限,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清晨,那个……   **************************************************************************************   清晨,小猴吱吱哇哇的欢声和鸟雀的惨叫以及接踵而至的咀嚼之声唤醒了穆瑜。他记得自己正在被太子的手下追杀,眼见穷途末路,为一林中女所救。林中女悯他伤重将死,携他归家。他毕竟失血过多,甫一进院便昏厥,原来那幼女竟当真就此将他置于原地?   抬头看见一双沾着草屑与泥土的赤足。   他昏厥之前所见那虽幼龄仍可见日后稀世之姿的幼女,正坐在石桌之上,双脚悬空,晃荡不休。待见他意识清明,立时一个后空翻站上石桌金鸡独立,清脆童音便入得他耳:“你怎么还没死?”   谁家孩子!有这么说话的么?   更多的记忆回笼,他想起濒死之际遇见小姑娘时,小姑娘令人印象深刻的两句话:   “我是美人么?”   “我是。你可以死而无憾了。我会将你深埋,你不会给这里带来瘟疫和灾难,放心去罢。”   一种别出心裁的幽默感挥之不去,穆瑜忍俊不禁,继而捧腹大笑,刚想到恐怕牵动伤口,不意那些破皮入肉、深可见骨的金创,竟悉数不得影踪。   他一早便疑心幼女本是林中精魅,这下更证实他的猜测。衣衫破洞犹在,伤口愈合岂会快过缝补衣裳?这么一个垂髫少女,孤身一身住在密林深处,蛇虫窥伺,虎兕逡巡,若是人间之子,何以平安成长至今?   于是他肃容整衣,拱手道:“某家幽州穆瑜,字瑾礼,为主公出山十二年,今主公霸业成,为太子不喜,冒犯宝地,望仙子容某家寸地寄身,养好伤后即刻离去,日后定当报答。”   “仙子”一双清澈见底的黑眸瞧着他,似乎充满疑惑。没等谋士再次开口,她就跳下石桌,在谋士脚下画了个三尺见方的道儿,学谋士拱手道:“你那么大只,一寸寄得开身?这块地盘划给你,不许出去。你叫锦鲤?那租金就是每天一条你这么大的鱼,我吃熟的。”   无论重新认识多少次,鹤娘对穆瑜的认识都没有丝毫改变,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穆瑜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画地为牢,他现在对小姑娘的思路大致有些了解,追问道:“不知仙子芳名?附近山溪,可有如某家大小之鱼虾?若不出此地,如何捕鱼烹熟?”   鹤娘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思索,点头赞道:“有道理,我名鹤娘,爱吃鱼。比起让你这么奇怪的锦鲤去捉鱼。还是直接脍了锦鲤更好。”说完踏地一跃丈许,劈手斩向穆瑜颈后,熟门熟路就要开伙。   穆瑜岂能让她如愿!手疾眼快矮身滚到石桌下,躲过这必杀一击,目瞪口呆地盯着被鹤娘一掌劈作两爿的石桌。其断面之平滑,让以智谋出众闻名傲骨铮铮立身的穆先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死国死节死理想他不怕,那都是死得有理有据有说法。死在一个因为他字“瑾礼”便将他当做可以脍炙的“锦鲤”的精魅手里,尸首还要被她烹熟来吃,他不服!死也不服!   却见一击不中的鹤娘环着手臂踏在石凳上,无甚情绪的小脸上【这条鲤鱼不好捉】简直刷屏。穆瑜当机立断,(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大声提醒:“仙子容禀!某家是人而非河中鲤鱼,只是字‘瑾礼’,便如仙子名‘鹤娘’,本身非鹤一般道理……”   鹤娘恍然大悟:“你也是人啊,怎么不早说?”她在石凳上蹲下,抓住穆瑜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在另一个石凳上。小猴噌噌蹦过来蹲在鹤娘头顶,一人一猴两双点漆似的眸子一同好奇望向穆瑜,兵行险着死里逃生的谋士抹了一把冷汗,等她下文。   “说说你们人的事罢。我总觉得有谁告诉我,会有人来这里,告诉我人的事。就从……就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开始!”   这精魅倒是并不难哄。谋士这般想着。   若是仅此而已,那命运简直太过厚待这条锦鲤。 作者有话要说:  猫这种生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任性得要命。想得起你就回来看看你,想不起你的话,走都走了,谁管你是谁【没错我就是在抱怨上次养的那只私奔以后再也没回来的蠢猫 ↑绝对没有对阿梅喵开嘲讽喵~ 今天的锦鲤,依然被鹤娘(和画面外的猫)嫌弃了哟~ 明天考虑双更,大家没什么表示……喵? ☆、第 11 章      密林深处【5】   太子相忌,主公猜疑,追杀逃亡三月之间,数次死生一线之隔。蒙鹤娘相救,来到这片天成一个迷魂阵、管教人有去无回的地方,穆瑜只当自己要老死山林。   他一生所学甚为驳杂,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纵鹤娘有着开挂一般的智商和理解能力,毕竟缺少了在人类社会长大的经历,她心中默认的“道理”自然和人们约定俗成的那些不尽相同,这令教学过程时时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场景。   譬如某日,穆瑜教她读史以明理,讲罢三皇讲五帝。   帝尧禅位于帝舜,鹤娘托腮道:“托二妃而承其位?后世宵小称帝舜‘不告而取,为无后也’,置二妃于何地?起帝尧于地下,只怕暗恨择婿不端……不,既做得出随意许二妃侍奉考验品性之事,如何在意二妃怎样!好父亲,呵。”嘿然不语。   穆瑜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这位仙鹤报恩子的谬误:“你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出自《孟子》的《离娄章句上》,孟子乃儒家巨子,并非宵小,不可妄言。”   鹤娘受教:“记下了。见梁惠王的儒家巨子孟子,坚持认为帝舜无后,帝尧二女及其所出非人。啧啧,‘取义’‘取义’,取得一手好义!”   穆瑜长叹:“鹤娘,若在人间,这般实话不可说。儒家多辩士,全身上下唯一张嘴可用,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见风使舵见利忘义,莫忘三人成虎……须知,众口铄金,何况名声这般虚无缥缈之物!”经验之谈。   鹤娘敷衍道:“知道了。”   帝舜事父至孝云云,鹤娘哂之曰:“蠢。”   于是穆瑜同鹤娘就“孝”“愚孝”“不孝”等问题进行一系列深刻而又广泛的详谈,双方充分交换了意见,最后在保留各自意见的前提下达成一致:“是个有力的武器,抡起来对付别人很合适。”   两个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孝道对于他们的攻击力有限,自然是好用的武器。   鲧治水,“堵”,借息壤,功败身死。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传位于启。鹤娘已是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就这样还没住嘴:“你们人类真是无趣,‘面子’也好,‘传承’也好,‘忠孝节义’也好,到底都是些甚么大过天的东西,一个一个殒身不恤……无趣!无趣!”   她甩手走人,只听背后穆瑜意兴阑珊,声音颇为萧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酒色财气。权钱交易,生杀予夺大权在手,那种‘人上人’的快感,我曾不舍离手,于是九死一生。你不曾体会,不知世间百种,处处陷阱。以上诸般,口头抛弃再容易不过,若一日你当真得尽天下,还能道一句‘无趣’,我便信你。”   鹤娘脚步不停:“孔雀开屏,争奇斗艳,为的是求得雌鸟眷顾;雄鹿撞角,拼死搏击,为的是撞死一个情敌少一个情敌;狮虎幼崽一经长成,为王的便要将其逐出族群,为的是自家地位不受动摇;斑鸠产卵在燕雀巢内,为的是养而不教儿女自得生路。为地盘,为繁衍,为儿女,鸟兽争斗不休,人也争斗不休。我既不屑斩了狮王虎王当狮上狮虎上虎,又如何在意当‘人上人’?”   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之后,穆瑜竟不知如何辩驳。   难不成道些“以你容姿,必有世间居高位好美姬者发兵掠夺”这种鬼话恐吓她?身为一位垂髫之年便可力克群雄的自然之子,她岂会在乎!   更何况,她虽口称“不屑”,然则林中众生,孰不以她为王?一颦风云变幻,一笑百花失色,一嗔虎啸猿啼,一怒鸟雀惊飞。   一己之情,方方面面影响着这密林深处一切生灵。   此不为王阖为王?   *************************************************************************   虽然教学过程中时常出现一些不和谐因素,七年还是足够穆瑜倾囊相授。不单是他所授那些鹤娘全盘掌握,举一反三,随着年岁推移,她的气力也愈发骇人——   足踏地裂力拔山,百步穿杨只等闲。   顺带一提,她的“百步穿杨”指的是百步外一箭射断一棵二人合抱的老杨树,而不是本义的一根极细杨柳枝。也不知道哪种情况更可怕。   穆瑜觉得,自己在密林深处呆的太久,大概是呆傻了。世人多健忘,七年不见影踪,应该已经无人识得他。红尘中走来的人如何忍得了年复一年远离红尘,当日猫嫌弃他一身红尘味儿,大抵缘于此。心意已决的红尘中人问鹤娘,是否愿意一同出山。   鹤娘生来便在这边山林,寸步不曾出去。穆瑜讲述的外间世界与她自幼所知格格不入。她见过兽群如何排挤不同之兽,人类在她的认知里,只会比兽群更兽群,自是不愿意。   送他出了七年时间被长成大猴的小猴弄得复杂十倍的迷魂阵,回去继续住。   *******************************************************************************   保持着舒展筋骨姿势在凛冽寒风中出神良久的飞卿居士不出意外地冻抽筋了,小腿肚子传来的剧烈抽痛让他一瞬间从昔日再现中醒来,   一别之后,再无相见。   穆瑜离开密林深处三年余,见到十多岁的中老年猴子闯进他的燕居之所,亲爪递上一封书信。笔锋遒劲有力,风骨傲然,仙姿出尘,正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那名精魅手笔。   贺鹤娘必为精魅。   如此昳丽,如此才情,如此姿容,如此心志,如此气力,彼不为精魅,孰为精魅?   年过不惑的不世出的谋士怎会为一介年岁仅为三分之一的女子劫心永存?日日不相思,夜夜不相忘。鹤娘怎能不是精魅?倘若不是,那又是谁勾了他的魂去,使他本该淡出世事的年岁,重新蹈入权力纷争这簇团花锦簇的烈焰之中,身心意志日日煎熬,只为全她一个痴念想?   唯愿人间无饥馑。   固所愿也,莫敢请尔。   ***********************************************************************************   人间的盛衰饥饱悲喜,本不与鹤娘相干。她一直是这样觉得,一直不想走进十余年来万般警惕着的密林之外,称作“人间”的处所。可是……   不一样了。   只不过少了一个人罢了。   处处都不一样了。   兽王换了一代又一代,每一只都是兽王。她的小屋不过走了一个人,却变得那样空旷。   九个月之后,鹤娘发现自己再也听不懂大猴的话,林中的那些乳母们,也几乎凋零殆尽。第一次,她产生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锦鲤口中的人间,极其复杂。其中精彩万分处,言语道不出其中万一。   被发跣足兽皮衣,双手空空无财帛。   贺鹤娘第一次,走出密林深处。   **********************************************************************   钟鸣鼎食,是人间。   吃糠咽菜,是人间。   蟒袍朱紫,是人间。   衣衫褴褛,是人间。   宫殿楼宇,是人间。   茅屋草舍,是人间。   步幛百里,是人间。   卖儿鬻女,是人间。   污泥掩去丽色,举止宛若常人,行走天下三年余,千里万里月明。人间繁华百种,满目琳琅不一而足,无一令她动心。众生之苦,却使她动容。   这,才是她展露真容于人前,伪作荏弱贫家女,听凭地方官“上供”帝王家的原因。   她想做的事,不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做不到。   童稚之时“世间不留一人”的戏言早已置之脑后,改名贺赫的鹤娘,想要做的事,简明易懂却又千难万难,说起来不过一句话:   ——唯愿人间无饥馑。   生男犹弄璋,生女不溺杀。男也无饥馑,女也无饥馑。贫也无饥馑,困也无饥馑。先得生路,再得衣食,世人皆饱暖。   ——不愿为人,行禽兽之行的,自然要他去了衣冠,放归禽兽之间。   启程之前,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凭借硬记的猴语,托上了年纪行动迟缓的老猴,亲爪送一封信给身在故园幽州的飞卿居士。   密林深处【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仙鹤没恰好送猫一条鱼,鹤娘就会在对人间一无所知偏又充满好奇的时候被误入的人骗出山。解兽语是自带技能,天赐神力是猫给她开的挂,从她决定出山,解兽语挂就开始失效。 她的设定猫一直在吐槽,密林深处稀世之姿的少女,在百兽之后生长,赤子之心,野性难驯,对人类社会种种繁文缛礼嗤之以鼻。因为赤子之心,她见不得人间苦难;因为野性难驯,无论哪个时间线的她都无法向人间默认的男权制度屈从跪下。 锦鲤是鹤娘的第二位老师,猫传授的那些知识早已刻入她骨髓里,那是她行动的根本。锦鲤起到的作用,不过是给她的行动方案披上一层更容易被世人容忍(然后再考虑接受问题)的外壳 ☆、第 12 章      金鼓玉鞍【1】   阿梅喵正在腾云驾雾。身为一只猫,玩毛线团是无法拒绝的本心。于是这只会说人话自称造物主的猫心情很好地在云头打滚,听凭罡风吹着云头四处乱飞。   忽有冲天煞气冲撞云头,把它撞了个跟头栽下去。   打量一番眼前场景,叹道:“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金属撞击的锵啷之响走近,靴声橐橐,有人续道:“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猫给自己一个漂移状态,以便与来者视线平齐,使抗议更有效:“乱讲!今日晴空万里,本喵照样闻得鬼哭。那英灵,本喵问你,你可知你早该轮回去了?”   英灵爽朗一笑,抱拳道:“末将黄百金,自亡故之时便知。你这小东西来得正好,昔某与三军同袍血溅此地,见天边一线,旗帜高张,车马辚辚,可是王师来援?城破否?”   猫仔细看了一眼黄百金,闭上眼睛,使劲儿甩甩全身的毛,张开眼睛,淡然道:“你问我?”   阵亡许久的黄百金宛若生人的面容黑气闪现,三军英灵顿感有变,松松散散的队伍稍作调整,杀气滚滚的困敌阵法即刻成型,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将这只敢冒犯将军的畜生斩作齑粉。   猫一双澄黄猫眼仰望天空,目光向下,扫过远山与曲水,兵众与诸将,殷红沉淀成肥沃墨红的土地,以及这片早已扭曲的时空中,充斥着每一寸空间的煞气与更多别的甚么。半晌,它开口道:“军中有女子?何方高足,如何轻涉人间?”   将军长#枪红缨化作一红衣女子,稽首见礼,答道:“国难当头,岂敢怜惜自身?妾李氏,逆正道,悖门规,自绝于师尊,见弃于师门。山中修仙多年,俗家已无亲长。不过是无门无派无师无长一俗人,眼下更是不死不生不享香火一女鬼。”   猫摇摇头,问:“嘿,修仙。人类不愧是猴子进化来的,蠢起来越发蠢了。正道岂是由人规定?自身无碍便高枕无忧,享尊荣,受香烟,背书念经,杀几个妖怪,就想飞升?自踏仙路,便只有今生再无来世,你如今在这古战场尚得这般存身,出去后魂魄必归于天地,可有后悔?”   将军长#枪舞动,枪尖抵在猫鼻端,沉声道:“若无表姐,三军残兵连同末将在内,早三年便要化作沙场枯骨。倾国之力不得救,倾一人之力救三军三年,又算甚么?”   三军闻言齐呼:“表姐!表姐!表姐!”   李表姐本待垂泪,闻言握拳,言之凿凿:“不悔!”   猫跳到枪头上,伸出后腿挠耳朵,答非所问:“怪哉,怪哉。似这般为国尽职,战死沙场的英灵,合该享祭国朝,气运与国运相融,是谁那么没长脑子,三军英灵扔这儿不管,由着大片土地沦为荒野,空间扭曲,煞气滚滚,怨气冲天?这得多缺心眼才会……哦,看见了,已经变成妖怪窝了。啧啧,怪不得~怪不得。上一次看见的有这待遇的大军,对头姓白。上一次看见的这待遇的将帅,就是那个姓白的。”   黄百金并不在乎猫的答非所问,长#枪挑起,接住落下的猫,进一步提出要求,耳语道:“你是我等遭遇变故后头一个来这里的生灵,想来是有大本事的,某且问你,我便罢了,表姐与麾下三军,可有机会转世轮回去?但有一线可能,我愿将一生积蓄所有福缘机遇相赠,背负彼等一切煞气怨恨与罪愆,代表姐魂归天地,如何?”   “不可!”清越柔婉女子音断然喝止。   “不可!”几乎拧得出浓浓疲惫的一道声线,清朗沉着,掷地有声。   “不可能……我说,怪不得本喵说话突然带重音了,你们怎么回事?”   现在情况是李表姐站在黄将军身边,伸出柔荑握着舞刀弄枪布满厚茧的那双手。黄将军怔怔瞧着突然乱入的那个人,瞪大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乱入者踏步前来,叉手道:“城破了,国破了,小生苦求陛下,不得一粮一草一兵一马,只得再求。百求不得,无颜相见,却难舍相思,最终只有我一人来了……对不住,这一路太过艰难,我又弱小,足足走了百年……”   这人书生打扮,长身玉立,风尘仆仆,劳累困顿,容貌一般,颈椎骨折,头皮血肿,唯一身正气凛然。头上簪子却是奇怪,分明一支箭,箭杆镌刻“万钱”二字,不解其意。   黄将军终于告别失语状态,极尽克制仍不掩声音中的颤抖,断断续续道:“军师回来啦!儿郎们,拿酒来,今日许你们每人饮一碗!”   麾下欢呼雷鸣,自去倒酒不提。   书生行至将军面前,细细凝视。将军面上黑气褪尽,岔开话题:“军师,今日天降此物,末将本当它是只灵猫。怜表姐极爱洁的一名女子,整日价只得与我等粗人厮混,待送她作#爱宠。未料表姐道破此物大有来头,你懂得多,你来问它。”   “小生领命。”书生虽与将军百年未见,到底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强行将视线转给将军怀里的猫,提问一针见血,“小生在外百年间不得其门而入,尊驾云头降下,整个战场为之一荡,小生这才得以寻了个缝隙进入,尊驾可是欲要处置万钱?”   猫果断抓重点:“万钱?”   书生看将军,将军捂脸无奈道:“先妣为某取字……”说出来完全没脸见人……   猫的好奇心得以满足,这才从将军怀里跳到李表姐怀里,饶有兴趣地围观新鲜出炉的修罗场,得意洋洋道:“本喵是造物主,自然有办法。不过在此之前,给我讲个故事罢。讲得我满意,你们的问题不是问题。”   修罗场三人面面相觑,交换信息之后,李表姐将黄百金的手递到书生手里,抿唇笑道:“一双有情人死生相隔百年,怕是有说不完的话。妾口才不如他二人,还望仙尊勿怪。”   李表姐讲的,正是这双有情人的故事。   *************************************************************************************   听罢故事,猫决定兑现诺言,问将军:“重活一次你可愿意?”   将军断然道:“不愿。”   也是,国破家亡的人生谁愿意再来一次?   猫又问:“换个家国天下重活一次你可愿意?”   将军沉吟道:“他呢?她呢?他们呢?”分别指书生、表姐和三军。   猫有点失去耐心:“各得其所。”   将军万分感谢:“有劳了,末将说几句话可否?”   猫点头。   将军登上高台,三军喝了酒,正在排兵布阵,见此停下动作,垂手静候将军下一步指示。未料将军竟面东而跪,拜祭君父,继而转身膝行,叩拜三军。   此举太过震撼人心,三军寂寂,针落可闻。   将军跪道:“儿郎们,当初本将无能,指挥不力,未能保住大家性命,眼睁睁瞧着诸位血溅沙场,虽身死不足赎其罪孽。我等虽死,魂魄未灭,如今始知当日并无一兵一卒来援,城破后贼子们洗劫中原,后世名将刀氏将其杀回草原,如今皇帝早换了人做啦。言而无信,城池遭破,此为一;连累大家早死,不能返乡,此为二,今日一跪是向诸位道歉,另给大家找了两条出路:一是自去投胎,二是随我重生世间,屠尽天下狗贼!”   甫一开口,三军便齐刷刷跪下,待说完,如何会有第二种选择?   猫只喵了一声,古战场立时便如被大风扫过一般,煞气也好英灵也罢,尽数消失不见。它正要重新驾云起飞,瞥见此地仍有一人……啊不,一鬼,不由问道:“你怎么还在?”   李表姐霞飞双颊,羞涩笑道:“表妹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我还没等到。修仙之人寿命悠久,你说,我去哪里等他?”   猫甩甩尾巴:“再给我讲一个故事,要是本喵高兴了,说不定直接送你回山……不一定哦……”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仓促,bug略多,有空回来改。 ↑虽然作者又没人理会玩了一天单机,但是还是双更了喵 《吊古战场文》真心不错,有兴趣的推荐阅读。 ☆、第 13 章      金鼓玉鞍【外篇】:清明时节雨   【立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闺中女儿倚门回首,弯弓搭箭射大雁。大雁负伤尚未死,后座插箭继续飞,慌不择路。路上学子正赶考,好端端天上掉下个大雁来。学子与书童奔走闪避,冲突了一群路过的鹅……   ……半个时辰后,衣冠散乱的书生捧着后座插箭的大雁,扶起鼻青脸肿坐地大哭的书童,主从收拾了满地圣贤书,面面相觑。   路歧人叹道:“世风日下,斯文扫地!”   书生掩面道:“老丈可知谁家用这样的箭?似是贵重之物。”举起大雁,展示豹牙雁翎箭,箭杆刻有细细篆字,“万钱”,不解何意。   老丈眯眼细瞧,点头笑道:“知道。”   书生看老丈,通了姓名,一问究竟。   老丈也不卖关子,直说了:“后生可要到我家茶寮品一盏茶?说不准就能看见这万钱箭的主人。”书生依言随老丈走了两条街,进了桥对面的斗十千茶寮。   书生赧颜问老丈借了空房舍整理仪容,老丈笑眯眯允了。待到书生再出来,老丈桌上已经多了一位容色照人的少年郎。少年郎与老丈眉目间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严肃泠然,不似老丈平易。   老丈向书生介绍道:“膝下就这么一个顽劣的东西!不爱念书,偏喜欢舞刀弄枪。白长了这么大,还不懂事。只晓得兴致来了就去随手射猎,也不怕伤了人,唉。”虽说在骂,神色间却是满满的自豪。   少年郎却有不同这般稚龄的稳重,被老丈如此责骂了,也没有惶恐或不忿,只是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几分轻蔑瞥向书生。   书生是厚道人,没在意少年郎的挑剔目光,唱了个肥喏,宽慰道:“老丈何须发愁!这位小兄弟英武不凡,似有将星之才。翌日若当真成了大将军,也是老丈的造化。”   老丈很高兴:“借你吉言。”   少年郎将轻蔑去了几分,执礼道:“小可黄百金,箭是我的。瞄着大雁左眼去,失了准头。你捡到便送你,烹也好炸也罢请随意。祝此去金榜题名。”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小兄弟好名姓,当真意气风发少年郎!你我如此相逢也是缘分,不知何字?”   “……万钱。小可打熬筋骨的时辰到了,恕不奉陪。”少年郎面上冰霜再起,转头向老丈道,“阿爷,我最不耐与读书人相交,也不通买卖,劳您辛苦,今日练枪还差一个时辰,我去也。”大马金刀,扭头就走。   这是就是他们的初次相识,只是一场巧遇,并无任何传奇色彩。   【立春】   书生学问尚可,二甲第四名。三甲游街,吃罢琼林宴,去翰林院的去翰林院,去基层熬资历的熬资历。书生点了某郡的县令,打点完毕去上任。   【惊蛰】   “百金!百金!你这蠢丫头!哪有女人一辈子不嫁人的?就算你老子我不怕丢人,我比你老三十岁,比你早死三十年,你后半辈子三十年喝西北风去?”   “阿爷勿恼,儿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也罢……你才十五,这二年你老子细细察看,总有一个能让你点头的。我就不信了,这模样,这性子,这身段……身手,官媒登门前还能嫁不出去你?”   “……阿爷……”   “说吧臭小子,又怎么着?”   “阿爷能为儿换个字否?‘万钱’委实……”   “嫌老子给你取的太俗?哼,不换不换,实在嫌弃就找我女婿给你换呀~你!你这臭小子,把刀放下!枪也放下!弓也放下!老子的金算盘还我!”   ……   【谷雨】   县太爷从衙役那里得知,今年春旱。   走访民间,往年春雨贵如油,今年怕是贵如金。   【夏至】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蠢丫头说人话!”   “阿爷无大儿……”   “滚!别想!你哥没站住,你娘一辈子就养你一个,要是你也折了,他年九泉之下,她不把我抽个杠上开花不是你亲娘!”   “阿爷这样说,仔细后院姨娘伤心。”   “嗬!你小子还教训起老子来了!虽说你占了一个小子名额,可丫头就是丫头,甭想着当什么本朝花木兰,老子花钱疏通疏通,蠲了这个名额,想来不难。”   【寒露】   县太爷麻木地听着一个又一个绝收的汇报。   已经不是第一次申请减税开仓了,没人理他。   【立冬】   老天爷眼皮子底下的老百姓不好过,长生天的子民也是。游牧民族没人管开仓放粮,不过他们觉得整个南蛮子的粮仓包括南蛮子在内,都是长生天给他们准备的预备粮。   【立春】   北国失落。   老丈流着泪送又高了些的孩子从军。这次征召委实严格,无论如何都疏通不开。听说胡虏极其残暴,若是将士们不能把他们打回草原,广袤中原必将生灵涂炭。   当然,被征召的百姓不懂这个。他们只知道,不送自家男儿服役入伍,征兵小吏能榨干他们骨头里的最后一滴油。   老丈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尚在娘胎,游方和尚算出这是个命硬至极的不祥之子。克父克夫克子,破财破命破运。不如充作男儿养,当作头生子,死后家宅平安,子息繁茂。   年轻的父亲不信邪,孩子出生母女平安,他就更不信了。谁知孩子过了两岁,祖父母同日去世,头七孩子母亲流了两个月的胎,失血不止,跟着去伺候姑舅了。父亲迭遭打击,有些将信将疑。后来一时追忆亡妻,将女儿打扮成亡妻期望的模样,一时想起和尚的话,又把女儿当作儿子教养。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女儿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 ,是父亲的儿子还是女儿。不过现在已经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了,她成了重新启用的一位告老的老将军麾下一名小兵。   【立秋】   将军百战死,壮士死在将军之前。小兵识文断字,不但读过四书五经,更熟习兵书战策,至少有纸上谈兵的能力。勇气可嘉,武艺过人,升级自然飞快。   【立春】   县太爷心系百姓,事必躬亲,整个县城当真跟个铁桶一般。   【立秋】   从兵到尉,从校尉到游击将军,小兵只用了一年时间。她目光深远,心思细腻,领兵作战,堪称“奇诡”。这个时代的战争就是拿人命填出来的,真刀真枪,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   草原上来的不速之客机动性高,性情残暴,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朝堂上文官当政太久,彼此之间斗得乌烟瘴气。对高位谄媚阿谀,对低位颐指气使,贪酷畏死,骨气全无。   老将军重新出山之前就知道,这次出征,他必然有去无回——二十年前,他六十岁,解甲之际,就预言过这场战争。先帝宽弘,一笑置之。新主温和,都不曾为难他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   可恨长成的儿孙俱战死,他一生大半辈子在疆场,戎马倥偬所得颇多,竟没个传人。   用兵奇诡的游击将军进了他的眼睛。   【立春】   县太爷收到家书,本以为是老家的爷娘等不得,为他寻了门亲事。笑着打开书信,族中老人告诉他父亲辞世,死于天灾。   如遭雷殛。   顾不得任期将至,立刻递书丁忧。匆匆收拾行李,打个角穿越战火四起的中原大陆,一门心思回家哭灵奔丧。   【清明】   轻装简行的县太爷路过草原军啃过的一处村落,现在是白骨露于野的荒村。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虫豸从惨死的百姓尸首里钻来钻去,一只一尺长的硕鼠从腐尸的眼眶中探出头,吱吱叫着恐吓县令。   纷纷细雨本来就让他偶染风寒,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场景的弱冠县令命人打死老鼠,挖坑葬了全村人后,发起高热。这年月,手指上一道细口子就可能丧命,缺医少药时发热几乎就没救了。   一支轻骑探马追查草原军至此,当先一人发现县太爷主从,回禀为首之人。为首之人亲自问讯侍从,却认出这主从原是故人。   留下队中懂草药的兵卒一名,游击将军继续率众前行,探明敌情后折返,携县令主从回营。   【谷雨】   县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大通铺上,身边全是人。侍从欣喜欲狂,絮絮叨叨讲述主从如何被茶寮老丈之子救下,如何来到军营,如何看了军医,草原军袭营如何凶险,老丈之子如何设伏将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包了饺子。   游击将军在县令心中形象顿时高大。   县令想要当面道谢,传令兵传话回来领路。游击将军已经看不出多少清瘦少年的样子,高壮不少,倒是更像伟岸丈夫,正瞧着一幅地图,清冷模样与初识无异。   尚未寒暄,游击将军单刀直入:“大雁如何?”   县令不假思索,据实以对:“鲜美。”   游击将军一怔,她本来问的是大雁是不是真的给昔日书生带来好运,未料书生答得如此有趣。于是她笑道:“如今世道甚乱,先生欲往何处去?”   县令答:“丁忧归家。”   游击将军敛容肃然,致歉道恼复又问县令老家。县令说了个地名。游击将军看眼地图,细细思索一番,见县令不愿让兵士护送,便指了一条战火十有六七沾染不着的路。   【三年】   游击将军升到了忠武将军,亦继承了老将军的衣钵。草原军差不多全被赶回草原,未赶回的已是歼灭。天下太平,举国同庆,忠武将军面对的却是边境的满眼疮痍,还有不时小股袭扰的敌军。   老将军年事极高,拈不动弓,射不得箭。一生所得尽皆授予弟子,自觉心愿已了。他耳提面命忠武将军绝不可轻视边防,草原上有雄主,正在收编整合所有部落,一旦扫平障碍,只要中原出了天灾人祸,势必大举南下。少则五年,多则七年,那时全要靠这位得意弟子了。   忠武将军以血立誓,老将军心满意足,寿终正寝。朝堂上那群只懂得争权夺利的小人最喜欢的便是死了的老将军,老将军曾孙年幼,弟子年轻,于是生者荣死者哀,好一台喧喧嚷嚷的大戏。   广袤中原某一处,尚未出父孝的县令失去了祖母,身为承重孙,又接着守三年孝。   【三年】   将出孝的县令痛失最后一位长辈,失慈是一重大打击,相较之下,三年孝倒不算什么。这些年他清静自守,也不敢虚度光阴,潜心读书,书写勘撰,所得颇多。   北方雄主重新整合完毕,一统草原,虎视眈眈等待中原的铜墙铁壁自己裂开缝隙。这群草原狼便可毫不犹豫地将缝隙撕开,大口吞咽中原仿佛无穷无尽的膏腴。   【三年】   尽管皇位正常更替,新主精力过于旺盛,还是让百官忙乱一番。已经身为怀化大将军的忠武将军敏锐地察觉到了草原狼的动作。   战争又起。   无官一身轻的书生前来边关,投奔怀化大将军。边塞诗名传遍天下,军旅文章撼动人心。书生自然名动四方。   削减军资、克扣兵饷、裁撤人员,朝堂上为了争权夺利已经不顾露出獠牙守在门外的草原狼。怀化大将军身先士卒,运筹帷幄更胜当年,好容易拒敌长城之北,朝中有人为了更进一步,不惜“借用”草原狼,开门揖盗。   怀化大将军为了化解九死一生的困境,殚精竭虑。书生未经通报进她帐中,见她昏睡,忙将她拖至榻上解甲更衣——哪怕身形如伟岸丈夫、胸平如镜,女子便是女子。   书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早忘记自己为什么突然闯帐,只知道这个秘密必须守下去,不然怀化大将军危矣,三军危矣,甚至天下危矣。   怀化大将军很快醒来,发现甲胄不在身上,眯起眼睛盯着深思的书生,目露凶光。   书生知她素来不喜顽笑,也不故意吓她,实话实说:“我知道了(你是女子),眼下四顾竟悉为敌人,如此凶险。外夷入侵岂是天下苍生之福?我这便入京,为你……为三军争一争一线生机。”   怀化大将军神色复杂,叉手道:“有劳了。先生贵庚?”   书生没多想:“年近而立。”   怀化大将军又道:“妻儿安好?”   书生惭道:“先读书,后守孝,至今未婚无子,是在愧对祖先。”   怀化大将军慢吞吞建议:“某有一堂妹,年二八,德容极佳,贤惠明礼……”   书生以从未有过的锐利目光凝视怀化大将军,使其慢慢止了声,遂直言道:“令妹极好,奈何天下危急,国难当头。晚生不欲耽搁他人青春,还请将军恕罪则个。”   怀化大将军颔首,称:“善。”   书生拱手道:“敢问将军,若是此战大胜,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将军当何如?可愿……可愿与晚生一道,寄情山水,瞧一瞧拼死护下的大好河山?”   怀化大将军垂眸沉思半晌,忽而一笑,灿若星子:“先生一向眼光出色,未料此番(娶妻)竟如此惊世骇俗。哈哈哈,若有一日河清海晏,某得报恩师知遇之隆,安心解甲,与你把臂同游又何妨?”   书生立掌:“君子一诺——”   怀化大将军与之三次击掌:“——快马一鞭!”   【冬至】   书生行至京城,稍作休整便开始筹划面圣事宜。   怀化大将军已被草原军围困孤城。   【春分】   书生诗名动天下,一曲《黄沙曲》传入宫闱,今上令入宫。   怀化大将军率众突围,然力有不逮,面对十倍于己方的敌军,只得退回城中。   【清明】   书生痛陈时事,边关告急,粮饷俱无,兵力不足,请援不得。今上十分厌恶战争,只当边关那个老东西的弟子为了坑朝廷一把派了这个人来哭穷,不予理睬。   恰逢此时,八百里加急送来。今上震怒,拂袖直欲离去。   书生眼前浮过怀化大将军那粲然一笑,晓得机会稍纵即逝,疾呼三声:“万望吾皇顾念天下苍生,边关急!急!急!急!”触柱血谏,当场殒命。   怀化大将军听闻麾下来报城破,极力远望,援军连影子都没有,自知无幸理,拔刀向天道:“儿郎们!与我一同向前,敢与不敢?”   麾下齐声大吼:“敢!”   将军大声道:“军师已飞驰求援,朝廷必为你我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儿郎们,与我上!杀!杀!杀!”   麾下拔刀:“杀!杀!杀!”   这一杀便是自正午到黄昏。将军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甲胄已碎,身上处处滴血,发髻都让人削了去。面对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兵,她用尽最后的力量掷出手中钢刀,斩断敌军大纛,仰天大笑,随即失了力气,自城头坠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作者有话要说:  李表姐讲的第一个故事。 没有援军,没有粮草,全军覆没,城破身死,上一章将军一开始就知道。她也能猜到书生必然上谏,必然上谏失败,就是不知道他会死谏还是拉一支民壮千里单身来援。 英灵战死后,盘点生前功过,杀人无算,煞气太重,若不经朝廷正名,各个都是厉鬼预备役。将军执意不去轮回,而是留在战场也是为约束士兵考虑。等书生一事,很重要,可惜重要不过她麾下三军。 书生死后就一直从大殿往战场赶,他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一路上稍微有点道行的就能把他收拾了,所以这一路走了百年。就算百年后他修出一点本事,也不够撕开古战场成型的扭曲空间。也就是说他和将军就在同一片土地上,一个等,一个找,彼此见不得。 ——直到那只蠢猫掉下来才得以重逢。 ******* 暂时没空重写上一章,那就以后再说w ☆、第 14 章      如是我闻【1】   时值惊蛰,春雷滚滚。窝在地下树里水中藏了一个冬天的小东西们随着轰隆隆的雷声滚出藏身之所,开始一年一度每次长达大半年的制造噪音、有碍观瞻行为。   一只半大的灰色狸花猫站在黄河入海口,决定进行一场迟来的冬泳。孰料入水不到一分钟,它就失去了继续游下去的兴趣,于是团了一团黄河水,抻成一尺见方的水垫,趴在其上,在水垫后方加了两股逆行细流,闭上猫眼睡一觉。   身为一只猫,有任性的权利。于是它任性地睡过了不知多少日夜,直到一股越来越浓的烟火气息吸引了它的注意。它睁开眼睛,挥散水垫后面的两股细流,把水垫加工成一朵祥云,腾云驾雾,前往烟火味儿最浓重的中心地带。   黑烟滚滚,火光冲天,烟里蹿出一只灰扑扑毛都燎焦了的麻雀,撞到猫爪子底下。猫一掌将麻雀打成天边的流星,按住云头,原地打了个滚。却不慎自云端跌落,径直滚了下去,瞪着地面光秃秃的小树林子里玩火的红衣女子,大喊:“高空坠物!小心受伤!”   红衣女子似是毫无察觉,直到被它砸中头部,方一声不响地仰面倒下。   猫挠挠耳朵,火焰的热浪扑面而来,不喜欢这份热情的它甩着尾巴再次升空,准备继续自己中断的逆流之行,不料对上了短暂昏迷中醒来的红衣女子的眼睛。   卡三秒,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它顿时改了主意,支起话筒音响,手动天女散花(干冰),作出一副宝相庄严大神样:“想知道生命的意义么?想真正地……活着么?”   红衣女子默默移开视线。肉眼不可见的阴翳自她身周泛开,纯然的黑暗中隐隐透出凶煞的红光,其浓度之烈,非不世出的大凶大恶绝不可得。   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你有什么光凭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么?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吧喵~!”   红衣女子本来垂目待死,不意那只不知是仙是妖的蠢猫竟将林火灭去,还将那可扩大声音的怪模怪样的喇嘛撑在她耳边大喊。是可忍孰不可忍?她霍地起身屈指在猫头上凿了个栗暴,换得猫愤怒的一爪子。   低头瞧着伤痕累累的藕臂上新鲜出炉的爪印,红衣女子不以为意地摸摸猫头,目视远方,眼中空茫而无焦距,仿佛魂魄早已飞远,徒留皮囊行走于焉。   猫被红衣女子顺毛顺得高兴了,顺口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沛沛,你重生多少次了?”   红衣女子一怔,掐指算了算,最终摇摇头,身周阴影越发浓郁。   猫继续提出下一个问题:“刚才那场火烧了你的嗓子喵?本喵都说了半天,还换不回你一个字?”   红衣女子闻言一笑,终于显出几分廿上下岁的青春女子应有的朝气,不紧不慢道:“妾自无恙,不劳挂怀。狸奴狸奴,你是谁家爱物,还是仙妖?”   猫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眼睛敷衍道:“我是造物主阿梅喵,狸奴这种称呼过时了,现在都叫猫。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脱离时间轴顺便带动一小段时间重生往复的,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   红衣女子眸中暗光流转,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幽然道:“重生之时自二八之年七月十五,至多行至二十八年后清明,虚掷时光不知凡几,心中每生暗恨。——而今唯求一死。”   猫在她怀里招手:“容易得紧,举手之劳喵。不过你要先给我将你这一世做过甚么有趣的事细细讲来,本喵觉得当真有趣了,才肯举手~”   红衣女子拎着猫颈后皮毛向外一丢,猫360°翻身后再度着陆于云头,翻出瓜子果汁爆米花,安安静静地听眼前看似廿上下岁实则很多很多岁的姑娘一叙平生。   她不记得自己活过多少年了,只是很累,很累,偶尔累到极点,也想找个能够倾诉而无后患的人,说一说若干年来守口如瓶闷在心里腐朽成灰的那些话。   ********************************************************************************   醒来之时不出意料的剧痛与疲惫,侧头回望,故国桑梓尽付诸一炬,滚滚浓烟仿佛嘲讽着何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她原来有名有姓,崔德礼,及笄未婚夫家老祖宗赐字“叔昭”。生年其父恰为小沛县令,点官携眷甫一上任便闻喜讯,当即为妻子腹中胎儿取小字“沛沛”,并与同年好友某生书信间戏言指腹为婚。一双小儿女十岁方过了礼,戏言自此化作美谈。   如今,这一切都沦为烈火浓烟的笑柄。   她现在叫“喂”“哎”“牲口”“中原娘们儿”“贼南蛮”或其他类似称呼。待遇也与其他的“喂”“哎”保持一致,还不如真的四条腿那些牲口。   想伸手捂住脸都不可得,身上的簪环佩饰绫罗锦衣早被剥去,缚手缚脚和其他几名衣不蔽体的女子一起摞在马上,南下烧杀掳掠满载而归的那些恶鬼大声唱着他们的鬼话怪调子,欢声笑语遮蔽了战利品运输车马上断断续续的哭声与詈骂。   无论是那些恶鬼的鬼话,还是这条脸朝下的漫漫长途,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带着刻骨之恨重走一遍又一遍,怎么可能不熟呢?   天啊,你放任无辜黎庶屡遭屠戮怎么还有脸当天?地啊,你不管劳苦子民生灵涂炭怎么还有脸当地?诸天神佛、王子皇孙,你们都是些只晓得吃香火供奉徭役税赋的泥胎木偶不成?   被侮辱和被杀害的我们,一年一年,一代一代,仍在被侮辱和被杀害。   而无人睬。   自多久之前开始?   不信阴司报应,不信六道轮回,不信苍天有眼,不信大地有灵,不信皇恩浩荡,不信宗族庇佑,不信诸天神佛,不信父兄丈夫。   若是以上这些哪怕有一个靠得住,如何会有今天?   怨啊……尖锐的愤懑与憎恨……怨啊……激烈的震惊与恐惧……怨啊……澎湃的孤独与绝望……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过的感情了。   父亲啊父亲,昔日唤儿“沛沛”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儿命如此,颠沛流离?   而今,倦了,倦了,恨不得一把焚天劫火洗濯世间,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惜无论死多少次依然不愿意束手待毙。   面朝黄土背朝天,颠簸中几欲作呕。眼前马蹄翻飞,身侧哀哭声声。   配合气氛嘤嘤啼泣,闭目养神回忆一路上几个适宜逃走的地方与线路,逃走之后怎样避开乱地回归中原,孤身一个女子如何成活。   千古艰难惟一死,蝼蚁且偷生。何况于她而言,死亡不过是另一场轮回折磨之始。 作者有话要说:  2016-4-21 整理章节,换个地方。 ☆、第 15 章   如是我闻【2】   暗黄色的风卷着风沙和草屑侵袭而来,淡淡的土腥味预示着那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大雨即将到来。马上这些和她一起被掳掠来的女子,又是伤病,又是苦痛,饥寒交迫,惊惧交加,一点点生命之光便如风中之烛,不需更多外力干涉,已是摇摇欲坠。   崔德礼顺应大众小声涕泣,内心漠然地回忆那些哀哭詈骂的女子,十次救不得,百次救不得,千次救不得。如今不愿再白费力气,死便死罢,天底下人多了,何人得以永生?   可是……   夜晚降临,安营扎寨。俘虏们的位置离主帐不远,为的是这些行走的财产不会擅自跑掉。   恶鬼们放她们小解,顺手随意拉几个行那不堪之事时,有幸逃过一劫的崔德礼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林百户之女。林女今年才十一岁,母亲是江南人士,她生得肖母,尚未长成便可见在这群北地女子中鹤立鸡群的殊色,更有德容工言,远远高于侪辈。   那又怎么样?这孩子活不过今夜。   最近也是最佳的逃生计划就在大雨第二天的黎明。届时会有狼群趁着大雨初歇来袭,恶鬼们与狼群短暂交手失利,会果断丢下一批女子,逃之夭夭。而恶鬼们撤退后,向着狼群西北方向逃去,有一线生机。   此前不能引起任何瞩目,否则被盯住的人不会随着牺牲品一起喂狼。   可是……   十次不会,百次不会,千次不会。即使无能为力一千零一次,第一千零二次崔德礼依然无法坐视她的同胞她的国人在她眼前惨死。   罢了罢了,了不得我比以前更早死几天,又不是没死过。   崔德礼将心一横,深吸一口气,用她厌恶至极的恶鬼的语言高喊主帅的名字。这样的异动迅速被杂兵镇压,啃了一嘴泥的崔德礼心底也没底,她不确定主帅是否听见,听见又是否会感兴趣。   她赌赢了,一脸络腮胡显得凶神恶煞、筋肉虬结目光如鹰的主帅令人押她过去。她将准备好的说辞在腹内滚了一遍,见了主帅第一句话便是注定要堕入地狱的欺师灭祖之言:“我是大汗幼弟额白巴尔思之女永日布,十四年前替换了这个汉女,为了获悉南人的秘密潜伏数十年,如今掌握了南人的命脉所在!”   现任大汗确实有个弟弟失踪在南地,额白巴尔思和永日布都是部落里常见的人名,主帅问了她些当地人才知道的事,她所知道的与二十年前的情况相符,正好对上大汗弟弟失踪的时间。她的当地语纯熟至极,不是十几年的功夫断然达不到这种地步。   主帅此时有几分信了,又来了其他几个凑热闹的各部首领,问了些问题,不涉及时事,她几乎都答得出来,大家一商量,决定好好带她去见大汗。既然是掌握着大秘密的草原女儿,就不该和那些两脚羊一般对待。而假若她是欺世盗名的骗子,那更有“好”结局等着她。   崔德礼心中连呼侥幸,点了几个年纪小的姑娘作女奴,以此试探主帅等人对她的容忍程度。未料几位部落首领一商量,决定给她个高规格待遇,所有女俘虏七十一人,全都送给她。   保住一个是一个。即使一路上所有独立逃生的机会,至此断绝。   不悔。   冒认恶鬼族女,不是第一次,这般待遇也不是——当然,每次都这么成功更不是。未来的考验多得是,此刻她只想竭尽所能来一场不留遗憾的刺杀。   *********************************************************   预料之中的狼群来袭,崔德礼为了维护自己“英勇无敌的草原儿女”的假身份,要了把刀来杀狼。这活她也是熟练工,重来次数多了,不太废的人都能掌握一些以前不太能想象的技能。   而力克群狼的英姿确实也更说服了那些恶鬼。勇士无论在哪里都更容易得到尊敬或畏惧,如今化名“永日布”的崔德礼深谙此道。   没有照片的年代,谁能清晰地记得一个消失二十多年的小兔崽子的样貌?何况大汗的幼弟生母是南人和亲来的娘儿们,恶鬼们眼中南人都长得一个德行。也就是说大汗正如崔德礼计划中那样理所当然地认错了侄女,大方地给予她金银封地、牛羊马匹、宅邸奴仆。   只需验证她关于颠覆南朝的“大秘密”是真的,草原狼能够征服世界。   事实上在大草原,妇人与牲畜地位并无不同。崔德礼得以特殊对待,一是她能一刀屠三狼,一是她口中的“大秘密”。至于大汗幼弟之女这种扯淡的理由,也就哄哄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   婚前一切归于父亲,婚后一切归于丈夫,这就是草原上女人的宿命。当大汗流露出想要收用她的意图,崔德礼用冠冕堂皇的阿谀奉承与据理力争,为自己争取了兴建一个全新的大斡耳朵的时间。   大汗的女人拥有一个大斡耳朵相当于汉宫的宫妃身为一宫主殿,不过草原上婚姻制度是多妻制,大斡耳朵的女主人都算妻。当然,即使作为妻子也没什么用,丈夫死了一样要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所以新婚之前大汗死后,崔德礼的斡耳朵直接转手给大汗的长子。长子早就是崔德礼的入幕之宾,名正言顺以后更高兴听崔德礼讲述他“必将实现的宏图伟业”。   物老成精,使其成精的绝非年岁,而是阅历。崔德礼万分庆幸她的父母曾经使她读书明理,明理之人便不会为眼前的虚名浮利迷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自不是大丈夫,却是一位晓得礼义廉耻而不拘泥的凡俗妇人。   因此她的阅历使她愈发成熟,内心遭受砥砺后愈发强大。她行险救下的国人在她创造的机会中尽量逃脱草原,其中知道感恩的人每多逃生一个,她便多一分机会。   一场己身为子、江山为局的棋,从那日她决意放弃独自脱身便开始布下,其间无数棋手或有意或无意推动。棋盘上局势似乎简单明晰,但是关键之处往往一叶障目。   三年之后,探马来报找到她的大秘密指示之地。   新大汗带着可信任的部落首领们,跟随崔德礼,顺手捎带崔德礼未满岁的独子,轻车简行深入河西走廊。在某个天然形成的红树林,他们见到了长生天。   力能扛鼎的力士,屠熊搏虎的猛士,一箭双雕的勇士,狡猾如狼的谋士,他们都是草原上的人上人。铁骑践踏万里河山,帐下收纳黄金美人,大纛溅染无数热血,如熊如虎如狼如鹰。   金华斡耳朵的永日布皇后再怎么传奇也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南人养大的软绵绵的女人。他们根本不觉得崔德礼能做出,或者说敢做出什么离奇可笑之事。   这群猛兽都以为自己是猎人,不知道带路的娘儿们心中,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个时机等待了太久太久的魔鬼。   长生天也不能从其手中夺回信徒性命的魔鬼。   不过廿上下岁的娘儿们穿着身鲜艳的红衣裳,这片红树林化作她的魔窟。每一步都是杀机,每一步都是陷阱,每一步都面临生命的终结。她一点都不心疼她难产了三天三夜才生出来的小畜生,孩子的父亲发现人质没用掼死他时,魔鬼眼都不眨头都不回地消失在他们视线。   剧毒的蛇蝎蜘蛛、流沙和沼泽、凶禽和猛兽、饥渴和疲惫,最后是一场惊雷与誓要焚尽一切的天火。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有死无生的集体出行,哪怕它披着再怎么和谐的外衣。   曾经脱身的某次重生,崔德礼从某个颇有两把刷子的骗子团伙里面习得了一种唤作“摄魂术”的伎俩,越是心志坚毅便越难摄魂,万幸这世间比她心志坚毅的人也不是很多,至少她未曾遇到。抓住机会一个一个摄了这些当惯了猎人的畜生的魂可真不容易,好在历时三年,她超额完成预期目标。   也是疲惫不堪,直欲沉沉睡去。   聒噪不休的一只狸奴硬要吵醒她讲故事,她怕了狸奴的纠缠不休,便将自己的一生当作故事讲给它,以便换取永恒的安息。 作者有话要说:  2016-4-21 整理章节,整章换个地方。 —————— 摄魂术本质就是催眠,古人不懂,以为是摄魂。 ☆、第 16 章      如是我闻【3】   沛沛今日随父兄轻装简行看花灯。她自觉已是读书开蒙的大人了,体格又历来康健,磨着父亲答应她不止带大她几岁的两位兄长,还要带上她一起猜灯谜。   也就是孩子才觉得五岁是大人,沛沛的父亲一向疼宠孩子,此刻心情又好,知会一声忙于内务的内人,带着儿女们出门玩。这是他的治下,虽然说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明面上总是没有坑蒙拐骗的。   过了小年就是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已是快到了年节末尾。寻了个机会与民同乐的崔知府走在街上,笑看垂髫稚龄的儿女们猜灯谜得彩头,除了荤段子看不懂,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感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聪慧堪比他们老爹当年。   十岁秀才十七进士,十九为人父,弱冠之年便是一方父母,当真便是少年得志春风如意。长女沛沛更是踌躇满志之时,上天赐予他的“好”字另一半。仕途顺遂,官运亨通,头上慈严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年年考课均是上等,如今年齿不过五五之数,头戴幞头,身着朱紫,加佩鱼袋,谁不赞一声青年俊彦?   女儿自幼明慧,崔知府甚以之为傲。少年得志自然心高气盛,家学渊源且不提,祖母、母亲、妻子俱是德才兼修的闺中典范,所以他的女儿如何能输了旁人?德仁德义也算勤恳,开蒙更晚进境却快的德礼珠玉在侧,也好激励儿子们更加发奋。   富贵人家教导儿孙从严,男儿自不消说,女子读书亦是常事。都说无知者无畏,往往后宅妇人不令识字便愚笨莽撞,依仗夫君权势,作出闺门不清盘剥放贷甚至伤及人命之类恶事,轻则有辱门楣,重则丢官夺命,贻害三代不止。   不知昔日戏言指腹为婚的友人家那小儿有何进益,可堪配我家沛沛?不行,改日还是要多多察看天下好儿郎,掌上明珠归属之所,如何能不上心?   *********************************************************   沛沛十二岁,正与一众小女娘于某小伙伴家打马球。她已定亲,父母怜惜她在家时间有限,出阁后便是外姓人,为人妇一世劬劳,于是抛却务要学习的那些不能放松,平日对她并不太过拘束。北地民风彪悍,彬彬弱质不免惹人嘲笑。况且沛沛夫家此时在南,南苗同样不以弱不禁风为美,总要为女儿日后考虑。   孝悌友爱恭顺贤良,德容工言具为上佳,交友游戏无一不可,管家理事井井有序,诗书茶酒走马观花,正坐论道闲话桑麻,这便是世风时情所喜的“好女儿家”。   沛沛自然也是好女儿家。   *********************************************************   十五而及笄,及笄而许字,沛沛是大姑娘啦~   夫家老祖宗遣了长媳亲来作正宾,并赐字“叔昭”表达她对这位未来冢妇的喜爱与重视。礼成后两家便开始具体商讨婚事,婚期初定两年后八月。   崔叔昭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鬓堆绿云,眉凝远山,眸如点漆,唇若涂朱,青春与希望妆点得她美不胜收,那是风华正茂的少女们独有的色彩。   祖辈慈爱,父母疼宠,兄弟孝悌,夫家想来不难相处,未婚夫几次托其母名义送来的书信礼物煞是贴心顺意,出阁后定会相敬如宾,儿女绕膝。她原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平安和美。   ***********************************************************   那一天的到来毫无征兆。   婚期将近,崔叔昭自然要贞静和顺。绣嫁衣和为夫家若干重要人物亲手做衣服鞋、为不重要但也不能忽略的大量人物缝制荷包是件耗时长久的大工程。她几乎中止了一切需要外出的社交活动,所以对时局事态也很久没有了解。   七月十五,夜,蝉鸣蛙噪,烁火流金。一盘白玉轮高悬九天,亘古不变地向沧海桑田无数次变迁的人间大地撒落清辉,无喜无怒,不徐不疾。明亮的月光下,现世仿佛西天极乐之地,一切罪愆似乎无从遁形。   因此十七岁的待嫁少女面对眼前的抉择,瞪大了眼睛抿紧嘴唇。   听闻府里的纷乱的同时已嗅到烟火与血腥的味道。不详的预感顿时笼罩崔叔昭的心头,她沉默着加了大衣裳,袖了一把剪刀,召唤侍女带着她的帷帽,陪同她前往母亲的院子,心中的阴云越发厚重。   她看见没头苍蝇般乱走的下人们横冲直撞,各种物事乱七八糟堆了满地,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光景。本来就心怀惴惴,这下更是无名火起,遂改了方向至离她更近的内书房墙上掣出祖上用过那方宝剑,斩了个趁乱流窜进内宅轻薄侍婢的混账,加快脚步与母亲会合。   后来……后来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两位兄长为什么睡在母亲院子的地上?这万万不可,他二人俱已成婚,非复母亲膝下顽童,炎夏再热,也不该在母亲面前袒露胸背……甚至还露出心肺脏腑……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擅入后院的那群凶恶男子中的一个,枪尖上挑着的白发苍苍的两颗老人头怎么煞是眼熟……腰上悬着的那些不是随同父亲镇守一方而来的族里的叔伯兄弟们么?   她的眼中没有焦距,到处、到处、到处都是火光……满眼、满眼、满眼都是鲜血……殷红的血……流动的、喷洒的、凝结的……父亲刀剑加颈,三弟身首异处……   闭不上眼睛……她想闭上眼睛,把这当成一场梦,睁开眼睛就全都回归原样……闭不上眼睛!死不瞑目的血亲骨肉!大睁着的眼睛里……血啊!恨啊!   剑呢?来时路上握在手里的剑呢?他们斩断白绫解下投缳不久尚未气绝的母亲,他们剥了她的衣衫!他们竟敢!剑为什么在母亲胸前?啊啊啊啊啊!   她瞧着目光涣散的母亲的眼睛,不苟言笑的母亲嘶哑的声音说:“好孩子。”   剑回到手里,血槽染了刺目的颜色,剑尖滴滴答答往下掉落水滴……她不知道剑是怎么回到手里的……在她身边倒下一个又一个恶徒……她的马球技术向来高超,人头和马球也差不多……死去的母亲涣散的眼神……好孩子……雪青色褙子湿透变为绛紫……绣花鞋浸在水里漫作殷红……在她的身边,看不清绊脚的杂物……围着她的人,不,是鬼!恶鬼!无穷无尽的、一圈又一圈、红着眼睛的、恶鬼!   有人在说什么?恶鬼里有人在说住手?凭什么啊……住了手就听不见母亲的赞许了……住了手,不就要被无穷无尽的恶鬼剥皮拆骨吞吃殆尽了么?……“住手!德礼!”   是父亲!她茫然停下挥动的长剑,蓦然发现身周一丈都没人靠近。父亲被人用刀拦在颈前,藏起来的幼弟也被搜出来,可怜他才四岁,生得粉雕玉琢便似个无锡大阿福一般,哭得像只小花猫。   父亲让她住手?父亲还在说什么?父亲的声音仿佛被三九天的朔风带着在庭院里打了三个转,才带着隆隆的回响钻进她的耳中。   “德礼,弃剑。这位首领发誓,若你……我儿,若你肯委身,他便饶了德信……”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如此痛苦如此纠结,“德礼……德仁德义德智都……都……德信是为夫仅存的……”   啊啊啊啊!听不懂听不懂听不懂!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胸中惊涛骇浪澎湃,唯有一线清明:父命不可违!   膝盖一软,缓缓跪倒,双手握着剑柄太久太紧,酸软麻痹松手极为费劲。长剑落地发出锵啷声响,三息之后方有胆大的恶徒欲要近前,被她一眼瞪得坐地。便有人以幼弟安危威胁父亲,父亲无奈再三呼喊她名。   崔叔昭仰头惭愧道:“儿实该死,竟使父亲为难。今母仇已报,儿愿一命相抵,绝不辱我崔氏门楣,不敢稍损父亲威名!”举剪刺颈,却被父亲一声断喝阻止。   那名掌握幼弟性命的首领,不要她死,崔父便不准她死。   完全懵了的十七岁的待嫁少女回忆短短一生,祖辈慈爱是真,父母疼宠是真,兄弟孝悌是真,千挑万选为她择了好人家也是真。——如今幼弟是父亲唯一子嗣更是真。   崔叔昭以手抚膺,那里好像有什么碎了,又好像有什么即将破壳而出……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更糊涂了。她原以为首领想要纳她为妾,父亲为了保全幼弟让她退婚另嫁,时也命也,她答允了。   她是不是又看到了母亲目光涣散的眼睛?她是不是又听到了母亲欣慰地说:“好孩子。”?   可眼下的发展绝不是她所能接受的命运——   众目睽睽之下!   当着父亲与幼弟的面!   惨死的母亲尸骨未寒!   鸡鸣外欲曙,东方破晓时,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她的贞节高于她的性命。   她弟弟的性命高于她的贞节。 作者有话要说:  崔德礼的第一世,家变前后的回忆很多模糊或错乱了。那时她是个普通的、受着封建礼教严格教育长大的官家少女,言行举止皆在礼教范畴内,思想也是。 她的家长算是开明的那一类……封建大家长,她本人也认同三纲五常。这么说吧,她父亲好歹还试图劝服她而不是直接下令,而按照当时法律,就是她父亲一高兴把她打死了,那也是随便死的。 —————— 谢谢罂粟的地雷,破费了。这章连写带改折腾七个多小时……我也是厉害。 ☆、第 17 章      如是我闻【4】   二八女多娇,一载赴黄泉,如何甘心?   怀着强烈的不甘与茫然,她已然离体的魂魄重归躯壳,四肢百骸是针砭油灼般的痛楚。   彼时若身死,当是崔叔昭一生所求。偏偏造化弄人,她竟自那十八层地狱中逃得一命,苟延残喘。之后的记忆破碎混乱。   父亲泪流满面的人头落在她一片血红的视野中,幼弟哭绝在地。仿佛有人大喊贼南蛮援军来驰。看够了热闹的恶鬼们只是小股人马,权作探马细作,不意南人软弱可欺更甚之前,便一路载歌载舞、大摇大摆,杀烧掳掠,恣意妄为。   也就是不敢与大股军队正面对抗,区区千数人,竟而蹂躏北地大片好河山。   苟活性命的待嫁女在宗族侥幸得命的族人唇枪舌剑下羞愤欲死,而自家亲长俱亡,幼弟乍逢骤变,日夜哀哭,高热抽搐。付出如此惨烈代价方保住慈父一线血脉,崔叔昭不敢轻易自戕,若幼弟因族人疏于照料与九泉之下一家团聚,她便是千古的罪人。   此身……污秽入骨。   此心……彷徨困惑。   夫家退亲有理有据,尽得人心。宗族以她为耻,又无人敢担“逼死孤女”恶名,强令她削了头发,在家庙夙夜忏悔。她一边抗争,一边妥协,约定眼看得幼弟成家立业便去向父母报喜。   族中耆老轮流养育幼弟,不久即以孤身一人不为家之名,给予幼弟一个完整的家——硬生生过继到父母膝下的四十岁嗣子,嗣子比父亲还年长二三岁。新成员唯恐幼弟孤单,带着嗣子妻妾子女、嗣子生身父母姨娘诸人,浩浩荡荡二十余口,鸠占鹊巢。   **************************************************   十年后。   面黄肌瘦的十余岁宛似七八岁的可怜孩童,带着累累伤痕潜入家庙,咒骂崔叔昭德行败坏与敌通奸以致家破人亡,父母养而不教才使她这般鲜廉寡耻,遭了报应养虎贻患,连他也受连累被长兄一家瞧不起,在族中受排斥挤兑,只恨她不早死,令他因身负同样血脉而蒙羞。   崔叔昭的辩驳在幼弟看来尽是矫饰,半大小子照着她的脸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临走前还骂了一句:“贱人,晦气!”   青灯古佛,陋室缁衣。崔叔昭霍地起身,重重咳了两声,硬是咽下涌上喉头的铁锈味儿,打量着精雕细琢的泥塑,漠然道:“举天之下,信男善女万万千,我等供奉香火,磕头念经,布施舍粥,广行善举,为求家宅平安、身体康健。信众如何待你?你如何待信众?”   泥塑的古佛目光慈悲,沉默不语。   ****************************************************   七日后。   嗣子家来人给她穿衣打扮,要她这个晦气人也去参加她幼弟的大喜庆典。她心中无论多少疑问皆不得解,只得如泥塑的古佛一般任人摆布,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幼弟,与面上生了尸斑的新妇。   十年的忍辱负重变成一场笑话。   崔叔昭呆呆地见证了亡弟的冥婚,礼成,她失魂落魄地问女家来人,聘金几何,嫁妆几何。   女家来人以为她是男方家坐镇家庙的长辈,轻蔑道真相:春来花开鹊鸟歌,富贾爱女染沉疴。春尽花谢朱颜凋,闺中芳魂归处何?严父赠店十二座,慈母酬金三百盒。如意郎君自难寻,上门女婿轻易得。你家新死小姑爷,归葬我家旧坟窠。   这时有知情人发现崔叔昭,忙来打断女方来人的话语。年青一代都被瞒了过去,当年老人谁不知道德礼那孩子受了蛮夷刺激发疯,十几岁的姑娘家,一把祖传宝剑杀了二十多个精壮汉子,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她那长了一辈子都没长大的老子傻,信了蛮夷的话逼她放下武器,谁知道她还能杀多少人?   阿弥陀佛,这样杀人无数的孽障镇在佛前十多年才失了凶性,他们可就指着傻老崔留下的傻小崔牵制她,告诉她要想傻小崔过得好,就得吃斋念佛,就得听话。现在她看起来虽然也傻了,要是被财神爷家的贵宾不小心再刺激着了,可没有傻老崔拦着她发疯!   崔叔昭慢慢低下头,右手轻轻按在胸前,她觉得感受不到那里有一颗火热的肉块跳动,只能感受到身周无限的冷寒刺透皮肤,穿过肌理,沿着筋脉,一点一点,一丝一丝,渗入骨子里。   然后从骨头里返出十倍的冷厉,游行于筋脉,充盈于肌理,蓄势于皮下。心的位置一蓬无名离火升腾翻滚,烧灼胸肋肺腑,将五内之间缠绵的郁气尽数勾连点燃,轰轰烈烈的无名离火一路冲向脑海,为理智压制后以死寂的双眸为突破口,只待喷发。   一眼瞪退预备再次约束住她的仆妇,极慢极慢地环顾四野,将视线内的人一一看在眼里,一一列上某份未知名的名单,枯槁的双手在胸前合十,低声祝祷:“天地神明,祖宗国法,你们信哪个,就向哪个祈求罢……”   她从未承认过的嗣子在她轻描淡写的扫视中气急败坏,委顿于地,拔出昔日崔叔昭染过血的祖传宝剑,剑锋直指轻踏莲足向他走来、恰似一具披着缁衣的骸骨的堂房妹子。   没有用。   主动送出凶器那一刻起,这满院的人都要去见他们所深信着的那些九天之上的高贵存在了。   纵当真天地有灵,神佛庇佑,他们爱的恐怕也只是所有人而不是其中某个人罢。于是这些或许不够虔诚或许不足以令神佛出手的可怜人,一个一个,不多不少,不疏不漏。   不信阴司报应,不信六道轮回,不信苍天有眼,不信大地有灵,不信皇恩浩荡,不信宗族庇佑,不信诸天神佛,不信父兄丈夫。   若是以上这些哪怕有一个靠得住,如何会有今天?   怨啊……尖锐的愤懑与憎恨……怨啊……激烈的震惊与恐惧……怨啊……澎湃的孤独与绝望……心如日日烈焰煎熬,魂魄夜夜寒意鞭挞,硬撑着不堕落为与恶鬼为伍的信念,终于……崩塌于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权神授天人感应。。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容妇工妇言。   凭什么?为什么?   面对不到千人的贼寇,他们温驯如羊,任人宰割,予取予求,心甘情愿。   面对家破人亡的孤儿,他们穷凶极恶,阴谋百出,生杀予夺,心安理得。   诸天神佛不曾庇佑,皇天后土不曾赐福,国法家规不曾援助,君王青天不曾过问。   生如蝼蚁,死似尘埃。   凭什么?为什么?   终究是无法向这些吃着她死去的父母兄弟血肉、同气连枝的族人们挥出屠刀。他们有人出手掠夺,有人杀她幼弟,有人贿赂官府,有人主持分赃,每一家都兴高采烈地参与其间,每个人都是既得利益者,上到耄耋老人,下到黄口小儿,竟无一人无辜。   宗族……呵……宗族。这些手里染着她家鲜血,口中嚼着她家尸骨的各式各样的人,是她的族人。走遍天下,问遍四海,她和他们都是不能分割的……一家人。   所以她也是这些罪人其中一个。   崔叔昭流不出泪,她沉声问道:“杀了德信的,是谁?”   立刻有无数目光投向坐收十二家店铺三百两黄金的嗣子一家。嗣子的生母噗通跪下,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恳求崔叔昭不要降罪,实在是德信太过顽劣把自己作死了,他们才废物利用,家里穷,换的钱也好让那可怜孩子风光大葬。   无数人附和这妇人的诚挚恳求,无数人劝导崔德礼得饶人处且饶人,无数人指天咒地表达自己对德信的容忍照顾对崔父的深切缅怀和痛惜,其情简直堪比《祭十二郎文》与《陈情表》。   宛如一场百丑闹剧。   崔叔昭想,也许想要除尽他们并不是因为我也是恶鬼,而是因为我是人,他们是食人血肉的禽兽。终究是耻与禽兽为伍,更不愿因他们恶行沦为恶鬼。   “儿晓得了,诸位无需推脱。今我自绝于崔氏,尔等如何,再与我无关!宁肯永世为孤鬼,耻于再做君家人——”长剑横颈,碧血丹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世。 ☆、第 18 章   如是我闻【5】   这是第二次了。   “德礼,弃剑。这位首领发誓,若你……我儿,若你肯委身,他便饶了德信……德礼……德仁德义德智都……都……德信是为父仅存的……”   音犹在耳。   父亲泪流满面的人头落在她一片血红的视野中,幼弟哭绝在地。   周身痛楚不可名状的自己倒在血泊中,不可言说之处的强烈不适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第二次回到了那一年的七月十五。   疏星点点,乌鸟环伺。皎皎云间月依然故我,高悬九天,亘古不变地向沧海桑田无数次变迁的人间大地撒落清辉,无喜无怒,不徐不疾。明亮的月光下,现世仿佛西天极乐之地,一切罪愆似乎无从遁形。   呸。   杀。   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恶鬼人不多,总共才不足千人。   崔家族人,计入仆从仆妇等等,三千不止。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重来一次,可不是要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么?杀我全家的恶鬼,杀回去。食我全家血肉的族人,一死自绝于宗族,于是那些再次出现意图再次食我全家血肉一次的混账们,全给我去阎王爷面前忏悔罢。   带着幼弟出走,在灾劫过后兵荒马乱的街头,不知何以为继。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趁火打劫的盗贼,强逼妇人的恶棍,恃强凌弱的兵丁,仗势欺人的乡贤,狺狺狂吠的恶吏,一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次一次相遇,口舌之争虽占上风,这些败犬总要再过问她手中宝剑一回,方肯收起獠牙,勉强露出个端庄人样。   是人就好办,可以通过沟通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不是人更好办,崔德礼剑下超度的恶鬼与畜生,恐怕数以千计。   **********************************************************************   人皆视死为畏途,如今崔德礼视死如归。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驿外断桥边,风雨破庙中,展眼之间,距离那日惊#变,已是七七四十九日。   眼睁睁瞧着与自己一同栖身荒野古庙的幼弟高热不退终而咽气,重活一世的崔德礼茫然失措。饶是这样一位刚烈果决的人间奇女子,在自幼所受教育的摧残下,也没有过“我为我做主”的念头。   生而为女,便是原罪。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女儿便如锦上花,笼中鸟,怀中袖犬,足边狸奴。愿意善待即为心善宽慈,平平相待亦无可非议,只要不明摆着虐待并将这种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怎样都好。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曾经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真理。   父亲在时,一切悉凭父亲做主便是。父亲亡故,族人不恤孤弱已被亲手铲除,自己养育幼弟便是。如今……幼弟也不在了。天地广大,人海茫茫,何以为家?   仗剑而立,仰望天空之皓月,她掘地挖坑掩埋死去的最后一名家人,削木为碑,撮土为香,拜祭过后,迈步离去,不肯回顾。   走罢,走罢,独自一人也要继续走下去,直至前方无路可行。   *******************************************************************   第一世的崔德礼,是个涉世不深的傻姑娘,只觉得苟活十年的自己与逼死全家的族人同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屠族,只能自杀,以此谢罪,并斩尽与崔氏一族的关系。   第二世的崔德礼,在族人的咄咄逼人面前不再容忍,她已一死偿己罪,这时自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带着高热抽搐的幼弟离开前崔氏聚居地。幼弟病逝,她一个人走在世间,独自品尝世间百味,自然从不识人间疾苦的深闺少女有所长进,可是依然想不通造成种种悲剧的根源,强留人间至不惑之年,疑惑不解,郁郁而逝。   第三世的崔德礼,再次一切重来,梦魇再三成为现实,家人再次惨死面前,她情绪崩溃,血灌瞳仁,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便要杀人,最后被超水平发挥的朝廷驻军射杀。   第四世的崔德礼,理智强行回归,她的怨恨无以复加,却没有再次冲破理智。对幼弟也好,族人也好,都失去执念。她的眼界从后宅打开,看到的不再是少女时期父母为她营造的太平盛世假象。她是官家小姐,父兄带她出门也不会让她发现不好的东西。她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作天地之大,惭愧于自己以前的小肚鸡肠。她的仇恨对象,太小了。世人之苦,苦过她的不知凡几。她开始真正探索思考人间苦难之根源。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每一世得到的答案都是错误的。   一世一世重生,一世一世流浪,本国每一寸山河走遍,好不容易接受受辱出走的命运,重生点改了。改成了敌军探马回报南军南人软弱如泥,发财要趁早,于是大军南下,将包括崔德礼在内的无数妇人粮财掳掠而去,又是无数次。   崔德礼经历过路上出逃,经历过被俘入敌境,一年又一年。命运如泥沼,将每一个深陷其中的凡俗之人沾染得泥泞不堪,崔德礼不复初时慈善。她眼中阴翳愈来愈深,红光愈来愈盛,虽仍是百世不变的惜贫恤弱,到底对敌人能做到先下手为强。   纤手染上血色,一层一层堆叠,对此一无所觉地走在大凶大煞的路上,心上的疲惫与日俱增,渐渐地她不再求生,转而求死,即使如此,都不可得。   那就趁此身尚存,做些愿意做且做得到的事罢。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   猫听完了故事,咂咂嘴,摇头摆尾道:“你在黄河源烧了那么多树,这样不好不好,去罢,重活几世就种几棵树,最后把你自己埋在最后一棵树底下,你的故事就结束了。”   红衣女子含笑道谢,依言而行。   猫转着圈追自己的尾巴,百忙之中抽空问那个远去的红色背影:“你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么,沛沛?”   “不知道。”她答得干脆,“儿已不在意了。人力有时尽,人欲无穷。这是儿累世所得,故此儿以为,世间一切苦楚,皆由此而来,正确与否倒不算甚么。狸奴保重,儿去也,莫牵念。”   红色的背影纤细又单薄,远去的视线里,既像廿上下岁的年轻女郎,又像佝偻蹒跚的耄耋老者,然而步履坚定,如同走向期待许久而不可得的理想乡。此前吸引猫注意的她身上的满身凶煞,正团成个球在猫爪子间被拍来拍去。   “人力有时尽,人欲无穷喵?很久很久之前仿佛听谁说过。”   猫腾起云雾,兀自飞远。   如是我闻【完】 作者有话要说:  囿于阶级局限性,崔德礼看待问题的角度仍有不足,可是她已经不想继续追究了。所以她只简单归纳为“人力有时尽,人欲无穷”。 顺带一提,作者喵顶着堪比烟熏妆的黑眼圈小声询问:我是单机么? 没人发表意见,所以按照顺次,下一个故事是末世篇·求生之路。这次不是丧尸型末世。 ☆、第 19 章      求生之路   一夕之间,天地变换,人类全体沦为“它们”的阶下囚——我是说,幸存者,无一幸免。   *******************************************************************************   那是一个北半球大多数地区烁火流金的七月末,许多人正在一边看电视玩电脑刷手机,一边吹着空调诅咒这炎热的天气。傍晚天色阴沉,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诅咒不可靠的天气预报和没有一丝微风的桑拿天。东八区入夜不久,全世界多处地区迎来一场大规模降雨。降雨强度不大,然而依然没有风,绵绵细细窸窸窣窣持续一夜。   时近黎明,细雨无声无息地停止。不,与其说是停止,不如说是换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天空中依然游荡着丝丝缕缕的细线,这些细丝并不是雨。破晓时分,旭日初升,人类发现,天上挂的不是太阳。   本该挂着那个亘古不变的灿烂金阳的地方潦草地打着厚厚的马赛克,而覆盖在马赛克上的是一个幼儿涂鸦式的绿色不规则的圆。   没有人知道太阳哪里去了,正如同没有人知道,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它们”究竟是什么。硬要说的话,和小众中的小众男性向异种系小蟥文的异种颇为相近——   对男性有上上上和杀杀杀两个选项,对女性只有上上上一个选项。它们是生物又非生物,不符合一切已知定律,却对人类有着bug般的统治力。它们的生哔器就是大脑,分泌液仿佛人类克星,无视人类的生理性别和性向,一切为哔哔哔而生。   天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黏滑油腻的绿色雨丝,它们从雨丝中滑出来,如同水中聚在一起的油滴。它们无形无状,或者说奇形怪状,以人类无法理解的形态出现,行着人类无法理解之恶行,如同不与人类属于同一纬度。一言以蔽之,它们不可描述。   地球人口八十余亿,一夜减掉一半。第二日幸存的女人们(特指生理上为女性的活体人类)意识到视线之内失去了另外的性别,拒绝、愤怒、挣扎、沮丧、接受五大阶段总有人在不停上演,痛失亲朋誓死报复的也不在少数,然而一切的反抗都是无效的。   它们自顶替太阳挂在天上的绿色涂鸦圆之下的绿色油性雨中来,杀之不尽,生之不绝。   然而人类不是那么容易被赶尽杀绝的,第三日幸存的人口只剩前一日的二分之一,然而她们已经开始联合起来,有组织有计划地反抗和剿灭“它们”。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她黑进当前所有可以联网播放的显示屏,如同诗人吟诵道:“我们由海中来,由单细胞进化至今,遭遇过无数次几乎有亡族灭种危机的灾劫,然而每一次都是我们取得了胜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另一位理想主义者,她不甘寂寞地跟进第一人的话题:“前寒武纪生命存在于地球,寒武纪是三叶虫时代,奥陶纪原始的脊椎动物出现,志留纪陆生植物和有颌类出现,泥盆纪脊索动物飞速发展,石炭纪两栖动物统治地球,二叠纪脊索动物进化出早期爬行动物,三叠纪爬行动物崛起,侏罗纪哺乳动物于恐龙的霸权夹缝中求生,白垩纪预示着中生代到来,第三纪是龙的王朝末日的余晖,第四纪我们是地球的主宰。自从人类站到生物链的顶端,我们可就从没下去过!”   络绎不绝的黑客和蹭黑客网的幸存者发表着各自的演讲,弥漫了整个地球的灰扑扑的死气被各地渐渐响起的笑声驱散,越来也多的幸存者从拒绝、愤怒、挣扎、沮丧中脱离,接受事实并拿起武器开始反击。   “身为一种自从第二性征发育成熟直到机体完全老化绝经为止,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持续掉血数十年如故依然活蹦乱跳的独特生物,我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和征服的。”——无名的幸存者A。   **************************************************************************************   大脑和生哔器是同一个部位的“它们”似乎存在智力,面对幸存者的反抗,它们不需思考就执行了镇压操作,按照设定,它们是人类的天敌,幸存者的处境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艰难。   成规模的反抗组织逐一扑灭,零星的自然不成气候。她们的同胞一个接一个死去,没死的则按照“它们”的生物本性过着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的日子。没有人愿意沦为异种的肉哔器,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基因被异种污染,没有人愿意失去理智成为浑浑噩噩的人形飞哔杯,越来越少的幸存者越来越多地死去。   绝望之中宗教开始盛行,不,在和平时代被称作“邪”的那些披着宗教外衣的精神麻痹剂大发雄威,展现着科学进入普通人的世界之前神治天下的漫长人类历史中,数千年属于宗教的光辉时代。   一只狸花猫仿佛一无所知地路过这样的世界,它是一只半大猫,长着一副并不名贵的样子,一张猫脸勉强算是美貌,然而满身灰扑扑的长毛,和霸气的面相完全不搭,怎么看怎么违和。   违和的猫自顾自走在滑稽的人间,不为任何人而停留。   无论是她们还是“它们”,都不能走进它的眼里。   **********************************************************************************   好像突然嗅到了美味的煎鱼的气息,猫立起耳朵,瞪着一双澄黄猫眼左右甩头,最终视线凝聚于一点。那里是“它们”暂时还没有任何出现迹象的净土,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即将发生。   暂时还是净土的地方有一个二百来人的人类反抗组织,领导人是一位外形颇像凯特布兰切特然而内涵远不如的冰雪女王,而正在向这个组织靠近的另一个二十多的人类组织,全都是气场类似海伦娜卡特但情商并不足的暗夜玫瑰。   两个组织相遇,前者希望获得后者武力但不希望感染后者的无组织无纪律,后者忌惮前者的人数而又垂涎前者的资源,于是各怀心思的两个组织试图融合的初期就一派鸡飞狗跳。   是的,很明显,两方人马都把对方当成傻哔/碧池,只有己方完美无缺。有限的资源想要人人有份,必须经过严密的计算和严格的分配,但配给制怎么想都不是自命不凡的那些人能接受的分配方式。   偷盗、抢夺、劫掠应时而生,争吵、辱骂、斗殴不可避免,第一起流血事件出现,第一起恶性伤害事件出现,第一起杀人、纵火、爆破事件出现……   这个二合一的组织被“它们”发现。   这个组织的故事还是到此为止比较好。   猫舔舔爪子,洗了把脸,霸气侧漏的猫脸面无表情,甩了甩尾巴跳跃离开。   **************************************************************************************   这样的剧情猫不是第一次看见,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这种世界它不是第一次路过,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丧尸类末日它也无数次路过,人类全灭的世界它也无数次路过,并没有什么是它特意追求的,它只是遵从猫的好奇本性,追逐着“有趣”。   无趣的一切都不在它眼睛里映现。   人类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幸存者们依然无法避免内耗和内斗,对资源的抢夺和对利益的贪求无所不在,所有成气候的人类反抗组织均被“它们”剿灭,无论躲得多么完美,隐藏政策做得多么完善,每当争端一起,恶性事件发生,“它们”必然能够出现。   可悲的是,“它们”能够精准地找到人类,人类却不能精准地躲避“它们”,而且凡是被“它们”找上门的人类组织,再没有人能够出来,哪怕是传递消息出来。于是余下的幸存者们继续重蹈覆辙,乐此不疲,前仆后继。   更可怕的是,似乎对一次次扑灭反抗感到厌烦,“它们”规划了苛烈恐怖的屠杀标准,准备做点什么好一劳永逸,最好将满足条件的所有人类全部一刀切。   严峻的现实,实力上难以逾越的鸿沟,稀少的人群和更加稀少的求生技能。一切都滑向不可逆转的深渊,人类中的一个,能怎样做?又能做到怎样?   *****************************************************************************************   为了有效阻止人类的各种或明或暗的活动,“它们”按照人类的智商划分方法,将所有智商在70以上的人类全部从物理层面上消灭。现在倒是没有天之骄子吃瓜群众的区别了,所有人类,这个数字大概为2亿,不到之前人口总数的3%,只有一个同样的称呼——奴隶。   奴隶女一号蜷缩在她的草堆上,在高烧中意识不清。奴隶女二号挨着她蜷缩着,嗷嗷地哭。其他同样蜷缩在草堆上的三号四号五号等等,有的傻笑,有的也在嗷嗷哭,还有的一脸痴呆地仰望天空。   一个族群总数覆灭到这种地步,近乎全部扑街,我们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近交衰退”。虽然不知道人类此时还有多少剩余,按照“它们”的规则与执行力,怎么想都离灭绝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盲作者死鱼眼望天。 “它们”是什么作者并不知道……不对,这个故事在写什么作者完全不知情【耸肩 ☆、第 20 章      求生之路【2】   这样一群看上去和大多数人对智力障碍人群刻板印象的形象十分相符的奴隶们,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大灾难发生之前分别是来自基因工程、建筑设计、生物化学、原子能物理、机械工程等多个学院的讲师、急诊手术室住院医、公关、会计、司机、秘书、推销员、设计师、精算师,还有几位家庭主妇。至于这些人怎么会聚在一起……朋友,我想你知道有个名词叫作同学聚会。   怎么想这些人都不该智商在70以下?那就要问正在发烧的那位奴隶女一号了。她曾经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心理学家,极具天赋的催眠大师,在公关女士粗略分析出它们的梳理条件之后,立刻动手布置一场大型群体催眠术,短暂应付危机之后继续单独加深催眠,至少先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它们似乎并不在意人类在做什么,只要没在妄图推翻它们的暴#政。筛除了它们觉得有威胁的人类之后,开始放养并大规模繁衍。它们的属性非常复杂,以融合其他种类基因的模式繁衍。   奴隶女一号在触动密匙苏醒后,面对惨烈的现状,很难抉择要不要唤醒她的同学们。就在内心剧烈煎熬的时候,她由于自身免疫系统排斥异种基因而病倒。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只得再度自我催眠。   ********************************************************************************   一望无际的宽阔江水,蔚蓝的天空中雁阵斜过,落下片片飞花。她坐在云端,低头凝视江中自己与云的倒影。水天一色,色泽鲜艳的野鸭成群游过,天鹅交颈,落羽化作小鱼戏水。   日月同辉,晚霞满天,天地之间金光无限,微风起,水波兴,涟漪泛,她在天上划着云舟,见鲛人泣珠,锦鲤衔书,珠落上天化作无数星辰,拆开双鱼鲤取出书信,却是一卷一卷曾经接待过的案例和每一份催眠记录。   这就是她的意识世界,构造简单,景物随机,元素复杂,平时会忽视的那些线索也会在这里呈现,经过放松和休息或反复的斟酌思索,总是能得出更进一步的结局。   可是现在,无论怎样反复再反复地思量,都是一筹莫展。她皱起眉,把筹码和目标摆在天平两端,忽觉头痛。   完美无缺的水天一色裂开一道黑色的缝隙。   一只猫冒昧地闯入了她的意识。   这位不速之客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是未被邀请的而且是不受欢迎的,它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趴下,尾巴一甩一甩地惬意无比,还喧宾夺主对她客气:“不用拘束,随便坐。”   她并没抱什么希望,只是出于智慧生物畏惧孤独的本能,随口说道:“它们是什么?”   那只猫居然还做出了认真思考的样子,半晌答道:“这要问你们咯~它们经由你们人类而生,为了毁灭人类存在,但又不能完全将人类从物理层面上清除喵。”   奴隶女一号追问:“难道它们的出处是触手系小黄文吗?瞧这种银魔触手的设定!异形占领地球,人类十不存一,还不叫从物理层面上清除?”   猫原地打了个滚,懒洋洋地摊开四肢:“不管,我倒是可以赋予你一些鸡肋的力量,怎么应用全靠你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本喵也不在乎。”   她虽然不过分多疑,向来不乏谨慎,但却轻易地接受了猫的说法,同时到手的还有名为《瘟疫公司》的不明外挂。   **********************************************************************   事实证明这个外挂并不鸡肋,奴隶女一号苦中作乐地想。   她选择了真菌模式,悄无声息地退化症状传染全部“它们”,然后突然爆发危急重症,它们迅速死亡灭绝。如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然而作为代价,仅存的人类面临的是比当初刚从树上下来的猿人都不如的恶劣生存环境。   好吧,现在鸡肋外挂果然鸡肋了。   不过……   看着身边清醒过来并了解一切真相的那群同学,已经恢复了本名的那位瘟疫大师耸了耸肩,有生之年重新建立一个人类文明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资源还在,她们所代表的全人类,知识薪火相继代代传承。   求生之路【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了,既然是单机就图个痛快,下个故事挑战傻白甜 ☆、第 21 章      吟游诗人【1】   他发现身后有人,但是怎么也看不见这个人。   无论是猛然回头,还是透过镜子,甚至低头看地上的影子,他都看不见这个人。   可这个人确实存在,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地存在着这个人的相关印象。正是因为这份模糊的印象,他才不觉得自己是精神失常产生幻觉。   因为啊,在有些时候,他是可以偶然碰触到她的。   她是个女孩子,柔软纤细,皮肤如同最好的绸缎,又长又直的秀发如同钩子,勾得人心里百草丛生,偏生欲求一见而不得。   他时常在想,她是谁呢,为什么跟着他,为什么既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她?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也不强求,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当一个无名的吟游诗人。他走遍大陆各处,讲述神话,讲述史诗,讲述魔王和公主的故事,讲述骑士与龙的故事,讲述当前热点消息,讲述湮没在时间里的秘闻,讲的尽是别人家的事。   世间一切别人家的事仿佛没有一件是他不知道的,而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在他身边可以碰触却无法看见无法听闻的那位女士谁。   ****************************************************************************************   吟游诗人是近五年才成为声名鹊起的吟游诗人的,他是被一组现在已经覆灭的雇佣兵小队从亡灵森林外的迷失沙漠边缘发现的。当时他除了舌头,全身没有完好的地方。据救济院的嬷嬷回忆,他伤口发炎,高烧昏迷,有人在救济院门口放了一把不太常见的青草,附了大页叶子写着这种草药的作用是止血,叫作大茴红,给他连续吃三天,剩下的捐给救济院。   第四天,他伤口收敛结痂脱落,体温降下,人也苏醒,感谢自然女神的恩赐,这么重的伤势捡回一命还愈合良好真是上天的厚待。虽然失去了对醒来之前的人生的全部记忆,但是没关系,命保住而且休养一段时间能活蹦乱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失去的全部记忆里包括武艺与法术,历史与礼仪,这些都是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实际上并不会的。从他的外貌和下意识的举动来看,之前的他不懂这些的可能性很小,万幸他发现自己还记得文字。   重活一次不是那么常见和容易做到的事,重新开始就要有重新开始的样子。从此他频繁出入各种书店书会,聆听各地故事,走上了吟游诗人之路。   自那时起,他就有了浅薄到可以忽略的被人跟随的感觉,只是不强烈,探测生命的魔法和危险报警的魔法物品都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就当那种感觉是错觉。   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他可以偶尔碰触到那个人,碰触到她。   不是错觉。   ****************************************************************************************   夜晚的旅馆并不安静,直到后半夜扰人的噪音才大大降低,吟游诗人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鹅毛笔下优美华丽的字母奔马般浮现,快速而清晰,准确而美丽。   忽然有人捉住他的笔,在大页叶子上断断续续地写出四个词,极大的潦草的“你爱不爱我?”   仿佛被减速咒和荆棘满地之类的咒语击中,他胸口一痛,丧失了行动的能力。可是心并没有跳,脑子里也没有回忆起更多东西,只是觉得胸闷胸痛,思考速度也因为头痛而减慢,没有更多感觉。   他伶俐的唇齿就像被黏合药剂黏在了一起,说话绊绊磕磕难以理解:“你是谁?我们认识么?我的胸口感到疼痛,是因为你么?”   笔自己写道:“你爱不爱我?”   看来是无法沟通了,他有些遗憾,试探性回答:“爱。”   笔一顿,忽然狂乱地画出鬼画符般的“谎言”这个字,然后从中折断,跌落在桌面。   吟游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为此他感到了莫名的哀痛。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仿佛要浮现谁的影子,却又谁都想不起来,他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可惜并没有弥补的余地。   那一夜的梦中,仿佛有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在他耳边,带着温柔而又悲伤的笑意,轻轻地、柔柔地、如同西风拂过橄榄枝般,反复地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醒来时泪流满面,甚至湿透了枕头与床单。   吟游诗人决定寻找真相。   ****************************************************************************************   亡灵森林之所以叫亡灵森林,正是因为那里是不允许生者折返的、通往冥府的单行通道。世间一切活着的生命都会死去,亡者都会穿越生者不可能穿越的迷失沙漠,进入亡灵森林,经由亡灵森林前往各自的灵魂归处。   吟游诗人站在他五年前被捡到的地方,看不出这个地方的红沙与其他地方有任何区别,也不觉得自己的武力能够单枪匹马闯出亡灵森林。   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真相的渴望交织在一起,最后还是“不想当一个空白的人”这种念头占了上风,吟游诗人向着亡灵森林,迈出第一步。   也只有这一步了。   他感到自己的肩头搭了一只手,轻柔纤细的少女的手,用力极轻,阻止的意图却非常明显——手的主人那位少女不希望他继续下去。   吟游诗人无视了少女的意思,坚持走向这二年的传说中存在于亡灵森林与迷失沙漠夹缝的“给我金子”法师塔,那是不进入亡灵森林而有可能获得真相的最大机会。   他仿佛听到了少女的叹息。   吟游诗人没看到的是,他走过的脚印上,一滴一滴坠落的水珠,转瞬就被迷失沙漠的红沙吞噬,顿时人间蒸发。风吹沙动,水珠存在过的痕迹不复存在。   ****************************************************************************************   从来没人说过,“给我金子”法师塔的主人并不是法师,而是一只挂牌“问问题按问题+答案的字母数+答案稀缺性收费而且不打折哦”的猫。猫递给他一张写着“弗拉皮博德学院医疗室治疗师普拉姆夫人”的微型廉价水晶猫雕像,指着身边五英尺见方三英尺高的纸盒,开口打破沉寂:“先给提问的金子吧。”   吟游诗人毫不犹豫地问:“我的朋友呢?”   猫侧头挠了挠耳朵尖,以一种稍微不能全神贯注就会错过很大信息量的语速说道:“通过我的计算,答案是137个单词562个字母答案稀缺度☆,承惠562个金币,请预支。”   吟游诗人动作一顿,他倒不是拿不出这么一笔钱,只是按照猫的价格,和他想问的问题数量,简直沉重得无法继续问下去。于是他委婉地建议:“可以接受金币以外的酬劳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猫的眼中精光一闪,声音都轻快几分:“这个问题算你免费,一切的等价物都可以算作酬劳。”   吟游诗人从怀里拿出一串极为精致的珍珠头冠,介绍其来历(某王室女的赠礼),估了个价(至少6w金币),猫重新评估给出三千金币的价格,换出一副温和善良的笑脸,放慢语速回答:“你的朋友、法师塔的前任主人在进行位面转移禁术的研究过程中不慎将自己流放到其他位面,不过不用担心,她的设定不是主角团成员就是关底Boss。”   “她的名字是什么?”   “对于遗忘者来说,被遗忘的人没有名字。如果你问你的朋友,除非你能想起他们,否则他们都是不知名也不存在的人。你的朋友亡灵法师,你的朋友可狂化的战士,你的朋友光明牧师,你的朋友蠢狗……抱歉是一只蠢龙,他们全都是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人。”   “所以‘我是谁’你也会回答不知名的人或不存在的人?”   “错,本喵从不给出搞预言工作的那些骗子那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就目前情况来讲,你的身份是非常明确的‘不知名的吟游诗人。’”   “如果我问你,‘跟在我身后却无法被我感知总是在说‘你爱不爱我’的这位女士是谁’,你将怎样回答?”   “余额不足拒绝回答。”   吟游诗人又取出一串价值连城的宝石项链,是途中一个国家的王太后送给他的。算上王太后的传奇经历,她的这个项链市价200万有余,猫的估价是勉强可以算10w金币。   “比起文字答案,我有更好的建议。”猫看起来诚恳又乖巧,“最近本喵开发了一种领先时代三千年的技术,叫作‘望乡台’。想不想身临其境地体验一把你那个看不见的恋人所处的场景?承惠有多少给多少,想好了再来找我。”无耻地盗用了其他世界体系的专有名词的这只猫纯良得几乎散发圣光。   *************************************************************************************   猫的意思非常明确,它要的可不是吟游诗人带着的那些珠宝什么的东西,而是“倾其所有换取一个真相”,你想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你放弃这五年来你拥有的一切来获取。   一切哦~一切哟~   在你已经拥有了新的人生、可供你挥霍一生的物资、新的朋友和同行的旅伴以后,你要选择是否为了一个时时跟在你身边、只可触摸不能看见的影子而放弃所有这一切,求一个未必美好甚至多半不美好的答案?   他确实很想知道为什么五年前自己会以一副濒死的姿态出现在亡灵森林之外的迷失沙漠边境,而且一年的大多数时间没人经过的迷失森林会恰好路过那队雇佣兵,无利不起早的雇佣兵为什么会救起一看就很可疑的他,跟着他的女人到底是谁。   几乎没有人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自己没有过去,至少吟游诗人无法不在意正在努力碰触他、然而那触感依然稀薄得如同西风轻轻吹拂的天鹅的羽毛的那双手。   那个若有若无的飘渺空灵的声音在他耳边尖叫,遥远如同隔着真理之海,仿佛月光下轮廓不清的模糊人形在拼命挥舞双手,向他说:“不!”   和令人悲伤得简直要坠下泪来的:“忘记吧。”   一直一直坚持着问他“你爱不爱我”的人,在他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近乎疯狂地恳求他选择拒绝和遗忘。   虽然是个吟游诗人,但是积蓄似乎不在少数的青年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老掉牙的西幻爱情故事套路,本喵从未如此甜过 ☆、第 22 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吟游诗人向猫交易的真相,所以他用的不是自己的视角,而是公主的视角   吟游诗人【2】   月色朦胧,天空中的三个月亮都散发着银色的清辉,夜幕下的佛利斯特森林静谧美好。树蛙和猫头鹰巡视着自己的地盘,时不时上演一场简易的生死竞速。   本该在生命之树下祷告的你偷偷溜出丰收节中戒备不足的聚落,循着飞鸟的尾羽乱跑,误入族中禁地。你惊慌失措,传闻凡是进入禁地的生灵都会在最快的速度内凋零,你还年幼,才看见七十六年迷人的月光,一点也不想早早回归生命之树,所以你发足狂奔——   撞上一块没来得及看清的壁画。   眼前一黑。   当你再次醒来时,你已经是一位人类的公主。   穿上嫁衣双手缚在背后嘴里塞着胡桃被两位肉山一样的伴妇左右夹击,如此密切地“看护”着送往魔王的城堡,换取一百年和平的那种,人类的公主。   你深深地忏悔了在丰收节上不但不在生命之树下祷告反而趁乱溜出的行为,希望宽慈大爱的自然女神能够原谅你的年少无知容你回归她的怀抱,你保证不再做出不给糖就捣蛋这么淘气的行为。   自然女神可能原谅了你,属于你的力量回到了你的身体里,但她似乎没有更多打算,比如把你接回你的族群聚居地什么的。这时你通过身边两位视若你无物肉山伴妇的交谈,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可能不是你出生的那个,毕竟各个阵营各个信仰都有不同的神只,唯有造物主独一无二。   即使考虑到音译和方言问题,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的名字发音,和你的世界的造物主的名字的发音,无论从词根词源还是从前缀后缀,抑或匹配的敬语和尊称,都完全不一样,再明显不过地昭示着这两位造物主绝对不是同一位。   对了这个世界的月亮也偷工减料地只剩一个,星星却远超它们应有的极数144颗,达到了怎么数也数不清的惊人数量。这不魔法,难道这个世界的哪一次神只大战中轰碎了消失掉的那两个月亮?还把碎片撒向夜空冒充星星么?自然女神啊~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马车的速度当然比不上你在族里飞的速度,可怕的是在两位肉山伴妇的交谈中你意识到,国王急着把唯一的女儿也就是人类公主你,献祭给魔王以换取和平,马和马车都是最好的,车夫也是最娴熟的那档。   这速度太可怕了!在你们那儿这种行进速度也就比梦游快一点,女王的弟弟从人类那里回来发糖的时候连糖纸都抢不到。   你闻到火与烧焦的味道,还有非常好分辨的血腥气息,风裹挟而来的尘土中这些气味明显的就像百合花里混进了猪笼草。分辨方向就在他们前进路线的正前方,你悄悄吐出嘴里的胡桃,蓄力好几个治愈法术和一个你掌握的所有中最大型的攻击法术,等待“救救我”的人类求助信号一发出,就出手相助。   是的,无论如何,你对“献祭给魔王换取一个王国的人类百年和平”这种情况敬谢不敏,毕竟你还是个只有七十六岁的介于儿童与少女之间的孩子。救助一个探险家然后要求带你离去在你看来理所当然,你对人类除了糖很好吃没有什么太多印象,一切了解都来自女王的弟弟讲述的故事。   直面流血场景的情况出乎你的意料,你看到的居然是三个人类女性在分享个头巨大脑子极小行动迟缓皮糙肉厚的俗称“肉山”的食草动物,她们分工明确,各行其是地点火加柴串串烧烤。   然而你已经由于过于兴奋,而自己喊出了预期中的“救救我”这句话。   三位人类女性同时抬头,正在加调料的蓝发青年和正在用光明之力操控火焰的金发青年一起看向切割串串的黑色波浪发的银甲青年,银甲青年讶然看向你的车马和困在两位肉山伴妇之间的娇小玲珑的你,挑起一边眉毛,连着剑鞘摘下了自己的双手剑,向你露出爽朗的笑容。   马车一分为二,两位肉山伴妇和车夫与马一同远远飞出,落地生坑。你被银甲银剑的女战士打横抱在怀里,牧师装的金发青年正在为你解开绑缚并施以治疗。蓝长直不紧不慢地继续她的烧烤大业,完全没把你的出现当一回事。烤熟的肉往火上滋滋地滴油,肉香想来对人类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所以女战士决定长话短说:“贝娄娜,前卢克斯圣殿骑士首席战士。”   金发牧师兴趣缺缺,对烤肉投注的注意力显然多余对你:“维多利亚,退休光明牧师。”   蓝长直平平地扫过来一眼,她并没有做什么,单凭那一眼就让你觉得毛骨悚然,仿佛田鼠对上猫头鹰的视线一般。见蓝长直没有自我介绍的兴趣,女战士带着她那闪亮的笑容代理:“她是赫卡忒,无论什么食材和多么简陋的环境,都能做出棒极了的美味佳肴的法师。”   你说:“芙蕾嘉,公主。不过之前我是一个球——我们族群叫做球类,不在这个位面。”   三位青年女性同时一怔,然后动作一致地笑了出来。你不懂她们的笑点,就像你不觉得人类这个称呼好笑一样,怎么想也想不到球类有什么不对。   你向她们展示了球类儿童的战斗力和寻找回家之路的愿望,女战士决定接受你的组队申请,反正她们现在也没事干,先帮你回家也只是顺便的事。   你们准备先去迷失沙漠寻找蓝长直法师的法师塔遗址,修复它好有个专心研究位面转移跃迁法术的实验室,在此之前还需要按照蓝长直法师列出的清单整理修复法师塔的材料用品。   于是龙之谷外三座山的位置,你有机会拯救一个屠龙失败马上就要被龙烧烤的青年骑士,这位骑士还认识你,你就没在人类脸上见到过比他复杂的表情变化,在你一个大招轰倒龙使他免于应对死亡的命运、他看见你并喊出“朱莉公主殿下”这么短短的几秒钟之内。   你挥了挥手,疑惑道:“抱歉你好像认错人了?”   骑士充满灰尘与血污的面孔上光芒消失,转为无尽的悲伤和颓唐:“哦,朱莉已经是王后了,听说她死于难产……你是她的妹妹芙蕾嘉公主吧?我是……尊敬的西格玛女大公?您为什么……!!等等!那是一头临盆的母龙,杀了她会被整个龙族追杀!”   双手剑已经冒出金光的女战士不满地“啧”了一声,她倒不怕被死得不剩几条龙的龙族追杀,而是觉得屠杀孕妇确实不好。龙是智慧生物,智慧生物之间要有基本的尊重,这是默认的常识。因此她转向提醒了她的骑士,侧头问牧师:“维多利亚,他是谁?”   牧师摊手:“居然称你为‘西格玛女大公’而不是‘叛徒’,他大概已经脱离正常社交十年以上了,十年以前失踪了那么多骑士,我怎么知道这个是谁?不过从他语气,好像是芙蕾嘉公主母亲娘家普朗特公国……想起来了,在芙蕾嘉公主的外祖母那里当过侍童,由普朗特公爵授剑,十五岁就成为骑士的那个?朱莉公主出嫁他还送到边境,朱莉王后怀孕告诉娘家想要一头龙,普朗特公爵让他猎龙,从此一去不复返。”   骑士有点难以置信:“芙蕾嘉公主?”   你终于分析完了他们对话中的信息量,欢快地确认:“我是芙蕾嘉公主,不过不是朱莉王后的妹妹,而是她的女儿。她不是死于难产,而是死于暗杀,误饮了敬献国王的美酒。她死后三个月,我就被国王献祭给魔王换取和平,在我出嫁的路上,贝娄娜对我施以援手。而你,显然时间线出了问题,距离你接到命令出发屠龙,过了多长时间?你今年多少岁?”   骑士处于持续震惊中,下意识回答:“一年,22岁。”   金发的牧师抱起两臂,笑容圣洁无暇:“年轻的骑士哟~如果你的时间线没有发生错乱,现在距离你接到猎龙的命令已经过去19年了,你口中的西格玛女大公是贝娄娜的母亲。你所效忠的普朗特公国和贝娄娜的西格玛大公国包括宗主国神圣索菲亚帝国都已经覆灭,是卢克斯教会的旨意。普朗特公国王室的后裔只剩下芙蕾嘉公主一人,你还要继续呆在龙之谷么?”   骑士没有犹豫太久就单膝跪在你面前,双手托起他的长剑,对你起誓:“尊敬的芙蕾嘉公主,你愿意接受我,普朗特王庭骑士团骑士,加布里埃尔·梅尔维尔的忠诚么?”   你有点不知所措,毕竟虽然不知道骑士的目标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帮你寻找回家的路。接受忠诚就意味着你需要回馈他的忠诚带来的副作用,比如复国或干掉卢克斯教会复仇,对此你自然没有兴趣。你决定实话实说,告诉骑士你是一个球,成为芙蕾嘉公主是自然女神的试炼,你正在寻找回家的路。   不料骑士并不在意你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球,他需要一位主君,而你恰逢其会,于是你拥有了专属于你的骑士,骑士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为你抱来一个龙蛋。   为什么要给你这个龙蛋……持续掉线的蓝长直法师等母龙下蛋后立刻悄无声息地宰杀分割,本来她还想顺便烤熟龙蛋,被女战士阻止。女战士以前是龙骑士,已经有了一头黄金龙,而你表现出对龙的好奇,所以顺水推舟送给你。   一行五人继续满世界找材料重建法师塔,研究你的回家之路。    ☆、第 23 章      吟游诗人【3】   历时两年,法师塔重建完毕,这还多亏了退休牧师广阔的人脉和卢克斯教会叛徒贝娄娜极高的声望,顺便还有严重缺乏常识的蓝长直法师极高的个人武力值和高精尖知识。你和你的骑士基本上处于指哪打哪地位,反正无论武力值还是人脉抑或声望,你们都是渣渣。   ——虽然一开始你的骑士以为,作为这个小团体唯一的男士,他将承担起守卫全员安全的责任,谁知道同行不到一天,他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地图炮:   出了龙之谷,他们穿行科沃里尔森林,其中有一条必须涉水的小河,河里生长着三分钟可以吃掉一头肉山的食人鱼。骑士皱起眉头,考虑怎么捉来一头大型草食动物扔进水里,其他人趁乱通过。那位存在感稀薄他完全没放在眼里的蓝长直法师只不过往河边一站,薄唇发出一个“滚”的单字。   无形的恐惧令他直接跪了,他的公主也就是你苍白着脸跪在他的旁边,直到黑发银甲的女战士一剑将蓝长直法师拍到对岸,你们才大汗淋漓地松了一口气,对望一眼,心中想到了同一个词。   恐惧。   单凭气势就可以震慑食人鱼,她真的只是一位高阶法师么?你向女战士提出疑问,女战士哈哈笑着对你说抱歉之前介绍的时候稍有遗漏,赫卡忒当年是一个人可以横抡整个卢克斯圣殿骑士团无压力的亡灵法师。她出生在法师塔,在无尽的书籍和实验中长大,无论知识还是战斗力都达到了可怕的地步,恐惧光环不过是她十二岁研究精神系禁术时的副产品。   你的骑士沉默了,就算你是外星人不懂十二岁开发出恐惧光环意味着什么,他是当地土着总是明白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看起来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冷漠青年的亡灵法师愿意,她随时可以把自己制造成神。   你不管这个,你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你的骑士沉默良久,问起了你在家里的年纪,你永远也忘不了你说你只有七十六岁时他那世界末日降临般的表情。   研究位面转移跃迁法术的主力是亡灵法师,女战士的兴趣是挑战强者和赚钱,她的人生目标早在好几年以前就实现了,现在她在官方是死亡人口,一切关于她还活着的消息都被统称为假消息。而退休光明牧师此时是神圣索菲亚帝国覆灭后重新建立的新帝国的独#裁#者维多利亚女皇,每三到五年她都会抽出一个月和昔日同伴重新同行,现在她早就回去继续女皇日常了。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由女战士去管,毕竟她成名日久,虽然官方死亡,但是说她回来了的小道消息屡禁不绝,整个克里斯蒂大陆想挑战她的强者车载斗量,只要她愿意收费指点,钱绝对不是问题,   稀缺材料只好委任你和你的骑士去找。经过数次同行磨合,你的骑士终于接受了他的战斗力还不如你的事实,放弃了他来冒险你呆在平安地方或者他在冒险中全程保护你的鱼唇想法。   这次,你们将要前往朵姆特尔自治邦的湍流城堡,征得朵姆特尔伯爵同意,前往朵姆特尔海峡猎杀七只塞壬获取她们的心脏和头发。   朵姆特尔自治邦名义上是伯爵国,实际上谁知道本质是什么玩意儿。那是海神的信徒的领域,对来自陆地的异乡人极度排斥,很难给予信任。但是同样的,所有塞壬名义上都属于湍流城堡,谁要是敢擅自猎杀,等待他的将是湍流城堡明面上的通缉和暗地里世世代代的仇杀。   你看着骑士,骑士看着你,你的小龙已经有三吨重,龙头左右摇摆看着你们俩。你们已经飞到大陆边缘,面前是一片狂暴的海域。漩涡与飓风无处不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雷暴交织成网,怎么想都不可能通过,通过也不会受到主人的欢迎。   但是为了回家,你无所畏惧。   幸好你的龙是水属性,而你是一个球。正如人类可以在空气中存活,球类可以在水中存活,你提议你的骑士在岸上等你回来,性格温和的青年人严辞拒绝,所以你做出一个惊人(而不是惊球)的决定——龙潜水渡海,你骑龙通过,以渡气的方式协助骑士一起。   惊球(而不是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你的骑士居然像个娇羞的少女一样脸红,紧张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你听了半天,大致听出来他的意思是,他对你万分尊敬不敢冒犯,这种方式对你来说实在是太过失礼,身为你的骑士他不该如此失职,总之全是你有听没有懂的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不能提出建设性的建议,你沉下脸,给他三个选择:自己过去,留在岸上,按你的计划和你一起去。   骑士的脸红得让你产生了莫名的罪恶感,就好像你对他做了什么恶作剧。要知道自从你成为人类的芙蕾嘉公主,就再也没做出过不给糖就捣乱的行为,所以你对骑士扭捏的表现感到不满,决定三秒钟没有回答就默认骑士选择第二个选项。   三秒钟过后,骑士没有回答,你示意龙下水,随即你也下水,入水后你变成和水同样颜色只是有一层人类皮肤包裹的人形柔软生物。噗通一声,表情证明还在纠结的骑士行动先于思考也跳下水,冰冷的海水令他小腿抽筋,你只好在捞起他制造氧气维持他的呼吸的同时按摩他的小腿。   他缓过来以后就没有之前那种扭捏和纠结了,像是被你的智慧和人格魅力征服,他彻底服从你的安排,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无论你们遇上漩涡、海地地震、幼体海魔、巨型水母、海蛇还是电鳗群,只要你示意他不要动,他都安安静静地没有动,听凭你指挥龙或战或躲,不像以前在陆地上那样任性。   你感到很高兴,觉得是你的威望提升了。经历过这些小小波折平安登陆,你恢复人形,正在高兴一路顺风,发现你的骑士又在想什么你不懂的东西——   他向你单膝跪下,明亮的绿眸像生命之树一样纯净璀璨,红肿的嘴唇是你的杰作,小麦色的面颊染着兴奋的红晕。他是那样认真,认真到你无法不伫足,静听他的恳求:“尊敬的芙蕾嘉公主,我美丽的女神。你是普朗克最耀眼的百合,最可爱的白鸽。我走遍整个克里斯蒂大陆都不曾见到任何一个姑娘及得上你的鞋子边,成为你的骑士是我加布里埃尔一生中最宝贵的荣耀。以前囿于身份,我不敢高攀,只能仰望你的荣光,如今看来,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恳请,让我成为你生命中最值得依靠的人?”   你瞪大了眼睛,歪着头,无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词:“……哈?”   是的你不懂他在说什么,谁让你是一个所有年龄加起来都不到八十岁的球,虽然你的人类外貌已经二十岁是个完全成熟的漂亮女人,可你的核心还是个不太懂人类细微感情的球。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你捧住了自己左胸前的位置,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疑惑。那里本来有条不紊地跳动着的心脏失去了控制,没按照规律反而跳得又快又重又激烈。你感到了呼吸困难,那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连在海里你都能够自如地呼吸并提取海水中的氧气。   你双手不自觉的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吃力地喘气。你的骑士抱住你,碧绿如生命之树的眼睛中映出你的娇弱不堪的样子,你一怒之下拉低他的领口,咬上他的嘴唇,希望从他那里要回你给他的氧气。可是越这样越难以呼吸,你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经在湍流城堡了,湍流城堡的主人是一位半精灵,不知道你的骑士怎么说服了他,他签订文书允许你们猎杀七只塞壬,你没有多想,愉快地出发。   有过并肩对抗七只狮鹫的经验,塞壬简直温顺得像一群小羊羔。亡灵法师出品的对抗精神攻击的防具显然不能更值得信赖,失去了精神攻击的手段的塞壬武力值之低,七个绑在一起也打不过一个骑士。完成预期任务,你们回到湍流城堡向朵姆特尔伯爵缴纳一笔资金后回去法师塔。   下一个目标是无归森林深处喀舍利巨蚺的眼睛,这次你们遇到一些小小的危险,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喀舍利巨蚺可以变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而且满口谎言。要不是骑士拼死将你打飞出去,你就和他一起葬身蛇口了。为此你觉得大失颜面,非常不爽,战斗力飙升,开大招轰死那条大只爬虫后立刻剖开它的肚子,眨眼之间豁开一百多米长的钢铁般的鳞片和锁子甲般的蛇皮,终于找到了窒息昏迷幸好还没被消化的骑士。   你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为别人创造逃生的机会,你的骑士看起来也没指望你能明白,他精疲力竭地亲吻了你额头,告诉你这是骑士的职责。   在下一个必需品是萨多利斯顿山脉一种极其灵活的小老鼠的皮。这种小老鼠与当地的食人巨怪共生,帮助食人巨怪清洁身上的残渣和秽物,并以此为食。你发现骑士明知战斗值比你差得远,依然坚持举起剑站在你的面前,竭尽全力为你挡住一切伤害,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蓄力开大。   他为此受伤,他为此几乎多次丧命,他为此身上的伤疤多了一道又一道,但是他总是心安理得而又理直气壮,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种选择,你只知道看到他受伤,你的心越来越乱。   终于,你向你的朋友女战士和亡灵法师倾诉你的心事,亡灵法师漠然看了你一眼,继续研碎宝石加入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绘制魔法阵的细节。好吧,她对人类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你。女战士却出乎你意料地陷入沉思,最后她肯定地说,这是爱情,你爱上了你的骑士。   可能是看不下去女战士拙劣的解释,亡灵法师挥手召来一大堆现在正流行的爱情小说——收回前言,人家对人类的了解是全方面宽领域多角度的,你和女战士都要自愧弗如。   看完这些小说,你确认女战士说得没错,你爱你的骑士。亡灵法师说现在只差最后一种材料,你们取来就大功告成。那是亡灵森林深处火海的不灭的火和虫山的不死的虫。   你决定成功以后就向你的骑士求婚,带他回你们那里,一起对着生命之树唱响赞歌。   你们失败了。   你从未见过女战士狂暴地轰出一个个太阳般的金色光球的样子,为的是让不死的虫爬回虫山范围,而不是爬出亡灵森林,从此失去天敌毁灭世界。   你从未见过亡灵法师收起从未收起的各种光环,像一个普通的法师一样双手舞出残影,将各种你分辨不清的材料各种处理混合在一起为你的骑士内服外敷。恰好归来的光明牧师一言不发加入抢救,光明之力好像不要钱似的挥霍。   你拼死阻止不灭的火蔓延,就像你的朋友们做的那样。你竭尽全力,不惜动用本源力量。你的朋友们和你的骑士都在外面,如果你这里失守,他们都会失去生命。   这绝不可以发生。   也许把你遗忘在这里太久的自然女神终于想起眷顾一下她的子民,虫和火得到控制。绘制成功的法阵上空浮现一道门,强大的斥力将女战士、光明牧师和亡灵法师吹向远方,然后转化为不可逆的吸力,你握紧你的骑士的手,挡住门不让他被吸进去,内里的气息不是你的家,那种恐惧更甚于亡灵法师的恐怖光环。   你的本源力量枯竭。   你的身形越来越淡。   你的骑士头发变白,你看到丝丝缕缕的光线从他头脑中冒出,被门吸进去。   你的视线模糊,流下了眼泪,因为你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为别人创造逃生的机会,因为你正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爱你啊,我的骑士。”   ——你爱不爱我?   门吸入了过饱和的力量,发出灼眼的白光,爆炸了。你将你爱着的、为了保护你再次濒临死亡、被你的朋友全力救治依然没有完全脱离死神的掌控的骑士压在身下,在你的身形彻底消失之前,保护着他。   你听到了同族的赞歌和祷告。   你看到了一条引导你回去的光明的道路。   你双手合十,低下头,咽下眼泪,向自然女神忏悔。   这种时候,你无法放下你的朋友和你的骑士不管,即使代价是你再也无法回归生命之树。   最后的力量,只够你引来一队人类,和收集一束大茴红。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倒叙,HE。 结局就是本卷第一章所说的,五年后骑士能够重新触碰到公主。 ****** 傻白甜真不适合我,sad ☆、第 24 章      听说上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死了【1】   滂沱大雨不打招呼就倾盆而下,省城的青石板路依旧,省城之外,万人踩出来的大道、百人走出来的小路,无一不是遇水而化泥泞不堪。   如此天公不作美的暴雨时节,正是各家客栈酒肆餐馆茶寮的老板们最高兴的时候——无他,有几个心粗的憨大胆儿敢在这老天爷不给面子的日子冒死赶路?不赶路自会住店,住店嘛……各家老板动作一致地将食拇中三指捏在一起捻了捻,脸上带着相似的笑意。   天气虽凉,人多热闹。一群热血冲动的江湖汉子们扎堆聚在一起,闲了便要闹事。于是本来想趁着阴雨天歇工好好养护嗓子的说书先生让老板三催四请,出来说了一段《甘露寺》,说了一段《捉放曹》,一段《千里走单骑》。   他声音甚好,讲得功底也是过硬,偏那起子汉子酷爱挑刺儿,纷纷道“虽说好生有趣,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听腻了的老故事,不如讲些新鲜的耍子。”说书人是吃这行饭的,肚子里有的是料,心也活,消息也有门,不慌不忙说起了十八年前的华山论剑。   这华山论剑,它二十年一次,决的是天下公推的绝世高手中的天下第一,无数武林中人心驰神往,怎奈自家本事低微不敢冒犯。穷文富武,这些汉子手底下怎么也有几把小钱,噼里啪啦谢了说书人的段子,有人小声问起上一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怎么样了。   说书人啪的一合扇子,叹道:“十八年来,大侠行侠仗义,奈何三年前除去危害江浙一带的采花银贼一枝花便受了埋伏中了暗算,吃了不小的亏。三月前那采花银贼不知门人还是子弟一只耳又在湘桂一带打着复仇的旗号作恶,大侠受邀却敌,至今杳无音讯,听说,许是遭了……”不幸。言未尽而意已明。   一众听书的叹的叹,骂的骂,激动的抽刀拔剑空挥两下,眼见夜深,纷纷给钱或不给钱,回去各自房间囫囵一觉,有事明早再说。   此时此刻——   上一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暂时没死,正一声不吭裹成粽子躺在一位自学成才的大夫家的病床上,过着每天灌药昏迷不醒的幸福生活。   大夫是在路边看到一滩血迹,顺着血迹看见了满身是血瞧不出人形的大侠的。当然别说这个陌生人,随便哪个熟人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出这个疑似人类的血呼啦的大块生物是大侠。   总有一些人觉得花了钱,医生便该治病救人毫无怨言而且不管什么伤病还得治好了,还得少花钱,最后像孙子一样给养老送终,附带墓地最好。须知大夫不是神,这位刚“成才”的大夫上一个职业是天桥底下算命的,算命本事不知道,如今作为大夫不过三脚猫的水平,靠独参汤给大侠吊了三天命。   整整三天,大侠一句话没说,时辰一到,干净利落断了气,毫不犹豫投胎转世去。   大夫自掏腰包治病救人,人还死了。她悲戚地继续掏钱买了副薄板棺材,将被她命名为“无名氏”的大侠挖坑埋了,入土为安。又拿着人家一把死沉死沉的大剑作为标志物,托镖局走趟子时顺便找一找这家人,送个讣告,好来人扶灵还乡。   谁知直到大夫离开这处落脚地都没人来,也不知道该感叹镖局的低效还是这家人的无情。   当然没人来。   大夫溜达到一间酒肆,里面的说书人说的最新劲爆消息,就是上一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如何行侠仗义英勇不凡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一把厚重古朴大剑什么材料多大多沉以下省略。   越听越耳熟,这把剑……怎么好像见过……还拖着它挖过坑种过树埋过死人修过路?   江湖人聊天扯淡,说大侠死了,留下遗孀妇孺,不知道怎样被人打击报复。   说书先生唉声叹气。大侠失踪日久,前两天遭小人报复,全家满门,男女老幼,别说人了,鸡鸭猪狗都没放过一只活的。而他从不离手的厚苍剑,仿佛有一个镖局被人托运来着……   大夫想着“遗孀盼出门决斗的丈夫回来,丈夫没回来,趁火打劫的来了。”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掉了两滴泪,算是哀悼。然后背起包裹,换了家客栈改头换面,奔向距离事发地点要多远有多远的地方。   然而大侠全家及师门,确实遭了灭顶之灾没错,可并不是完全的鸡犬不留。   ——大侠的妻妹和被大侠师叔嫌弃得无以复加的蠢笨无才的师弟,由于种种原因,各自侥幸逃生。现在这两位站在大侠被烧成白地的山庄前碰了面,谁也不认识谁,都觉得对方眼熟。   ********************************************************************   杏黄色的酒旗迎风招展,青碧色的老树落叶纷纷。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一间酒肆,门口站着的店小二不说挽辔牵马问候客官打尖住店,反倒呆愣愣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扒头听着堂里的动静。   黄黄脸儿上满是病容的浮肿汉子见此便怒,待要一鞭子卷飞店小二的逍遥巾给他提个醒,同行的麻子小白脸伙伴咣当一声滚落下马,躺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   黄脸病夫不知因着伙伴的蠢还是由于喝彩看热闹的闲汉闻声而聚,怒意勃发,啪啪啪对着地上挺尸的蠢货连抽三鞭,手一滑将鞭子一同丢将出去,夹紧马腹,一溜烟去了。   店小二待那暴烈性子的客官不见人影,才缩头缩脑地凑近前来,未及伸手扶起代他受了无妄之灾不知摔得重还是抽得重的麻子小白脸,麻子小白脸早一个鲤鱼打挺立了身,拱手道:“小二哥,方才堂上说书的段子甚是精彩,请教是谁说的甚么故事?”   回答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店小二支支吾吾不肯说。换一个稍有行走江湖经验的人早知道这时候该掏腰包了,偏这麻子小白脸是个呆子,满不懂没有请人白做事的道理。店小二不说,他可以自己进去听啊~遂丢下拿乔作势的小伙计,登堂入室。   ************************************************************************     江湖人扯淡,说大侠被人灭门了,歹人是谁不知道,可惜可叹。   大侠确实被人灭门了,但没死干净,还剩一个做客(但尚在半路)的妻妹,和师叔家蠢笨无才的师弟。现在这两个幸存者正在酒肆听江湖人扯淡。   经典类型一:“大侠多年行侠仗义,结下仇家无算。”   经典类型二:“这么轻易受伤死了,说不定浪得虚名。”   经典类型三:“听说大侠殉节的妻子‘金算筹’采薇采女侠极是颖慧美貌,既然大侠是遭了采花银贼教出来的小银贼毒手,灭门的仇家岂能放过……嘿嘿!”   黄脸汉子怒掀桌:“死者为大,又是为了主持正义铲奸除恶着了道,大侠家眷殉节,江湖上谁不赞一句忠烈?偏你!你这厮竟敢拿大侠家眷找乐,是不是活腻味了找死?”   八卦得正在兴头被泼了冷水的汉子抽刀:“干你娘!人又不是老子杀的,你这病病歪歪痨病鬼不去回家抱老婆,也敢来管老子的事!来来来,痨病鬼,咱过两手!我‘断魂刀’赵打虎这把祖传宝刀可是杀人不见血,小子,下回多管闲事记得长眼!”   黄脸汉子双眉几乎竖立,眼中怒火俨然烧了出来。眯起肿眼泡打量这条使刀的杂鱼,重重哼了一声,单手支颐,另一手点着桌头筷子笼的窟窿眼,嘿然讽笑道:“倒是我少见多怪了,山中无老虎,一只二只猴子都跑出来称大王!我老婆就是你姥姥,没休了那不贤惠生出你这灰孙子的黄脸婆,还不跪下叫姥爷?”   使刀的大吼,一把看起来比铁匠铺子挂墙上那种大刀略略值钱些许的红柄虎头刀抡圆了劈下来,眼见那黄脸汉子就要连同身前桌子一起身首分离,麻子小白脸急得跳脚,满堂肃静——   锵啷锵啷一连串响儿,黄脸汉子举起筷子笼一泼,二十多道黑影后发先至,使刀的祖传宝刀断作了数截碎片,右掌心一个透亮的窟窿汩汩冒血,帻巾上横七竖八插满筷子。   麻子小白脸大声喝道:“采——!!”剩下的话杯黄脸汉子一瞪,咽了下去。堂里其他英雄豪杰们这才醒过闷来,跟着大声喝彩,掌声雷动。先撩者贱,技不如人,知道黄脸汉子已是容情没拿筷子穿了他的嘴,使刀的闷闷闭了嘴,灰溜溜走人。   西南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男子,束发戴冠,中人之姿,忽然出口:“‘长安当垆门’嫡传弟子的招式‘锱铢必较’,兀那小子,你和大侠岳家甚么关系?”   黄脸汉子一双肿眼泡透出斐然神采:“死得一个人不剩的小门小派,能同我有什么关系?”   眼见同伴一句话呛火功力升级,麻子小白脸赶紧打圆场,东边桌上站起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冷笑道:“师哥问你你答便是,那个卖酒的小门小派是我杀的,专治各种不服。”   黄脸汉子嘴一张,正要嘲讽回去,麻子小白脸终于超水平发挥,提起黄脸汉子衣领,夺门而出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转瞬踪影全无。   黄脸汉子极力挣扎,压低了声音怒吼:“小乙哥!你作死!!杀我全家灭你满门的仇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不杀了他们为你满门报仇我不管,拦着我干甚?你还是个人吗?”   麻子小白脸紧紧拉住缰绳,一紧张脸色更白了:“ 二娘,你是我姥姥!不不你是我祖宗!我自是要报仇,只是本领低微,不敢在报仇之前折在这里,不提着仇家的狗头,怎有脸去与师父师哥团圆?”   他根本没觉得能劝得住这位性情原本只是女儿家爱娇,大变之后日渐古怪的女子,不料手底下的人竟然如他所愿安静下来,接过缰绳,以远高于他的马术驰骋。   *************************************************************************   二娘姓采,大侠妻妹,江湖上无名无号一小卒,现年十三岁,小门小户娇生惯养长大,受不得一丝委屈。前些日子母亲以她“年岁渐长不可撒娇撒痴,早日学些女子当会的本事,好嫁人当家”为由,没收了她的绞丝金鞭和镔铁算筹。   她一怒之下盗出两件贴身武器负气出走,借口去名满天下的姊姊姊夫家,跑了临近的五个州看风景,直到钱囊告急,又恰到了姊姊家所在州府上,方兴冲冲地直接登门。路上听到一些不祥的传闻,她越来越心慌,行程越来越紧。   没见到姊姊姊夫,只见到一片白地。   没有家了。看热闹的闲汉议论纷纷,她听见“长安当垆门”“烧成白地”“一个人都没跑出来”“灭门”“鸡犬不留”。   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   没有亲朋故友,苟延残喘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十三岁古灵精怪的小娘子怔怔瞧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将手指放进嘴里。没必要去证实自己家和姊姊家是否真的连一只鸡和一只狗都没跑出来,不能哭,不能慌,赶紧想想!下一步要往哪里走!   手指咬出了血而全无察觉,翦水秋瞳霜色尽染而全无察觉,内力自丹田溢出四处奔走而全无察觉……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视线猛然清晰,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毛头小子,挠着脑袋忸怩不堪,讪讪道:“是采二娘罢?”   哦,并不是亲朋故友一个没有。还有这个资质平庸悟性奇差根骨凡俗姊夫师叔无比嫌弃轰出门去“历练”归来的蠢货,姓柳,叫柳五,三个哥哥三个姊姊,全都死于十年前一场天花大爆发。   ************************************************************************   采二娘冷静下来就好办了。这两位幸存者的逃生之路,紧迫非凡,不舍昼夜。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个有病的武侠……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病…… ☆、第 25 章      听说上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死了【2】   逃亡生活一转眼就是半年,柳五时常疑惑采二娘为何一直带着他这个累赘——没错就是累赘。昔日门派废墟前相遇,他认出了这位十几岁、相貌更胜大侠之妻采女侠三分的小娘子,两人结伴赶往长安当垆门探看情报,未料半路上便遭遇仇家。   采二娘自迭遭大变后性情变得暴烈乖戾,他再三阻止才让她冷静下来,放弃当场送死,先逃再说。不料这位本来被他当作小娘子小视的女子并非可以小视之人,她精于易容,擅于术数,工于谋算,长于暗器。这半年来无论变装、躲藏、弄钱还是偶尔避无可避的打斗,都是由她出手。   柳五则是典型的样样精通样样稀松,就算采二娘倾囊以授,他就是学不会。易容不是奇形就是怪状,乔装搭配衣服引人注目,做小买卖不会招客,天桥底下算命不会忽悠,收钱算不好帐,看不见脚下敌人布下的陷阱,武功差劲,连为采二娘吸引敌人注意都做不到,分路走时敌人从来不会注意他……   所以在悬崖边上,他问浑身浴血的采二娘:“现在的银贼竟有如此势力?”   采二娘软软垂着肩膀遭了一锤的右臂,左手持着从半年前曾见过一次那个黑衣人的尸首上夺来的长剑,沉着对敌。敌人二十倍于她与柳五,双方心知肚明,哪怕她功夫再高十倍,蚁多咬死象。   逃亡生涯中她也调查过这些银贼来头,发现一个叫作陟喃瑷的新兴组织,这个组织对女子极端仇视,恨不得将全部女子脖子上套了锁链,手脚戴了镣铐,全身裹上黑布,关在家里干活生孩子。因为这个组织故作高深的名称看起来太傻哔,后世惯以“殖男癌”呼之……   他们受不了女子有任何光辉之处,认为女子天生卑弱愚蠢,低贱肮脏,却喜欢猥亵调戏良家子,还不敢单打独斗,总要成群结队,逮住落单或不敢反抗的弱女子,轮流发生哔关系……   大侠正是路见不平,斩杀三个陟喃瑷组织正在行凶的喽啰,救了一位无辜的归宁妇人,因此上了陟喃瑷组织的黑名单。   银贼、人渣、盗贼、买小药的、茶壶、逃亡犯,人品越是糟糕,越是以这个组织为家。上一次被大侠清理的那个银贼的子侄进入组织以后,迅速以高超的轻功,丰富的采花经验成为中头目,纠集一群社鼠城狐,使出一波又一波有碍观瞻的下作手段暗害大侠,随后灭其满门,屠三族,血腥手段,狭隘心肠,江湖为之震惊,竟一时无人敢出头对付这起小人,听凭大侠师门与妻族两位幸存者自生自灭。   不得不说,名声煊赫的采女侠之妹,籍籍无名的爱娇少女采二娘,委实当得上“天纵奇才”四字。年少无知时不肯努力,而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敌人紧咬不放的追杀之中,进境一日千里。半年前对上黑衣人还不敢交手只能远遁,如今十三招便将其斩于剑下。只可惜毒死她双亲兄长的那小狗不在当场,她却要死在这里,报不得仇。   她瞧着满脸担心,不敢上前扰乱她的行动,只得在崖边捡石头丢敌人的柳五,因中毒而呈现可怖的青色樱唇微动,淡淡道:“小乙哥,多谢你陪我这半年,没隐姓埋名去过平安日子。如今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怎好连累你?今日是己卯午未,想来你知道我姊姊叫‘采薇’,我单名一个‘菊’字,若你肯念我救你一命,他日年年午未与清明,须谨记予我三炷清香。”   嘴上说着,手里毫不放松,几句话的功夫干趴下五个陟喃瑷组织成员。在柳五没太听懂她的意思而发呆的时候,长啸一声,长剑挽出七个剑花,剑花拼成一朵七宝莲花,似慢实快地扫向不断增援的陟喃瑷组织。   虽然不知道这招的玄妙是什么,怎么看都很厉害的样子,自然无人敢撄其锋。陟喃瑷们不自觉后退,一退便给了采菊喘息之机,她掷出长剑,七宝莲花光华掩映下,长剑绞杀一十三名陟喃瑷。此举太过凶残,剩余陟喃瑷不敢靠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又不愿意放弃首功率先逃跑,只得围而不攻,试图饿死她。   短短的时间赚来一条命,采菊也不和他们计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带卷起柳五抛下崖去。柳五吃了一惊,不知好好的她怎么突然对自己人动手。未料他的下坠之势不过瞬息便停下——那条绞丝金鞭伪作的腰带在崖边探出头一颗老歪脖子树上死死缠了好几个圈,几乎打成结。   陌生之人或许只当是他命大,意外逃生。唯有朝夕相处半年之久的柳五知道,采菊未陷入暴躁情绪之时,心思缜密至极,扔下他的时机力度,必是她且战且退之际观测并算计好的。想到采薇女侠对大侠同门弟子多有照顾,他也颇受恩惠,采菊又拼死救他一条性命,他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想要爬上去襄助采菊,纵一死也不可惜,却四肢悬空爬不上去。   耳畔听得头顶静坐调息的采菊与围而不攻的陟喃瑷们骂阵,心中更添难过。陟喃瑷的张口闭口便是下三路,其下流猥琐龌龊污秽,连他这个男子都觉得难受,何况采菊一个妙龄少女?   采菊骂得好听多了,只是问候陟喃瑷们上溯十八代女性长辈而已,最多充充大辈儿,将陟喃瑷组织与飞禽走兽对比一番,其他听不懂的词汇他便不听。   不理柳五如何诠释那场骂战,真实场景是这样的——   陟喃瑷甲:“是个女的就老老实实在家生儿子抱孩子,凡是出门抛头露面的都是活该千人哔万人哔的哔哔,你要不是想勾引男人哔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嫁给杀你全家的哔头领?一定是你想要争宠,没过门就想出卖色相诱惑哔头领注意你,真是个心机哔……”   采菊啐一口:“畏缩长舌,小妇养的癞痢头忘八,直你娘的黑心羔崽子,你姐姐给你爷爷我磕头求别提脚卖了你这小狗的时候不知道你给你老婆守谁的门呢!打折你的狗腿子又长出来了,敢在爷爷面前汪汪乱叫,快把你的狗腿子伸出来再让你爷爷打一回!不敢伸腿少废话,回家抱你姐姐哭去吧!”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妇人的陟喃瑷甲败退,骂战一途颇有建树的陟喃瑷乙补位:“嫁不出去的雌老虎,没男人要的母夜叉,不男不女小哔生!一脸皱纹赛树皮,臭烘烘银荡荡老母猪!你道别人是姐姐养的,你自己倒贴嫁妆给人当姐姐也没人敢要!又馋又懒,貌寝无盐,快快去了瓦子里找个乐意抬举你的哔姐儿拜个亲娘,好好学学怎么伺候男人当女人罢!”   采菊还口道:“勾栏瓦子是你家,天天都有新老子!便是一头猪狗见了你也要臭晕头,谁家的小哔生没拴好跑了出来?仔细皮太紧嘴太臭,让人逮了去打死剁碎熏苍蝇!老子灰孙子是你娘熟主顾,不在这跪下磕百八十个头,休想老子点头你娘这外头养的小哔妇冒认正头娘子充作大!谁知道你哪个老子是你真老子!”   陟喃瑷们第一次和她对喷时都惊了,泼妇骂街他们都见识过,那是真能拉开架势一句话不重复滔滔不绝六个时辰,年未及笄的好人家小娘子出口的话这么脏可真是少见。勾栏瓦子这种年岁的小娘子嘴里再怎么没好话,好歹也是经过事的,采二娘可是云英未嫁,百无禁忌油泼不进可真是震惊殊俗。   ——最主要的是陟喃瑷们讲理讲不过她,开启污言秽语模式也喷不过她,多对一还打不过她被她杀得胆战心惊。当初第一个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对她讲理的被她拿《论语》和《礼记》打脸打个痛。没看见那些杀她全家的银贼头目们都不露面了么,便是佛祖也忍不了她的挑衅。   骂战持续一个时辰,躲着她的灭家仇人出来一个,正是那日酒肆露过头的小子。他估摸着采菊差不多该毒发身亡,出来喷她。谁知这次这个女煞星没再出口什么粗鄙之言,冷冷留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金环神算’采二娘化作厉鬼再来摘尔狗头!”   言毕跳下崖去。   云深不知处,必是跌死了。一众银贼、人渣、小偷、罪犯等等欢呼庆幸,准备回去开个庆功宴,一是凭吊死了的陟喃瑷,再是歌颂头目的英明领导,三是庆祝又清洗掉一个不守妇道的哔女人,最后顺便瓜分死去兄弟的财产和大小老婆,于是人人尽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表示并没有任何影射现实的意思,不要想太多…… ☆、第 26 章      听说上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死了【3】   跳下崖去的采菊已是强弩之末,她自知无幸,亦不抱期望,然毕竟不过尚未及笄的小娘子,鲜花嫩柳一般的年岁就此枯萎,如何甘心?她仰头望天,见本该骄阳似火的日子里,苍白的空中暗无天日,一双不知愁的飞鸟啁啾着划过,再看看悬在崖边老树上对她大呼小叫的柳五,纵声长啸,继而杳无音讯。   柳五眼睁睁瞧着她坠下崖来,其势越来越快,但见出水芙蓉般的面上起初的快意,继而的好笑,接着面目模糊不清,后来连身影也不可见,只觉心中大恸,宛似一颗活生生的心被人摧心掌打碎,碎成片片,随着采菊一起形影全无。   他在崖边吊了三日三夜,清醒时奋力挣扎,终于以身重坠断老树,连人带树一起,向着注定的黄泉路一往无前。采菊一命换一命博得他一线生机,他又愚鲁,又蠢笨,无她处处小心,如何一个人在天罗地网中的追杀中逃出一条生路?   不如随她而去,也好见一见地府里的双亲父兄。   **********************************************************************************   随她而去倒是随她而去了,地府里的亲朋故友却一个都没见到。悬崖底下是个盘丝洞似的去处,丝丝缕缕滑似绸缎软似棉中空如海绵的的不明物起到了无与伦比的减震作用。柳五挣扎片刻,越陷越深,最后窒息昏厥。   醒来时看见采菊一张嫌弃至极的俏脸。她生得明眸皓齿,颜色十足十的明媚鲜妍,只是性格却非常对不起她的容颜——这副嫌弃的样貌虽美,想到一同逃亡以来,她曾经对着虫豸蛙蛇及人类中的蠹虫和他本人摆出过无数次,柳五实在无法如她所愿那样“没摔死你真是遗憾啊”所以重新摔一次……   既然重逢,稍作休整后自然要交流一下三天分别的见闻。采菊笑道:“当了三日风干腊肉,感觉如何啊小柳儿?”   柳五一怔,慢慢满脸红透,连脖颈与手都次第变色,惹得采菊将方才的讽笑顿在面上,无可名状的滑稽之感使她忍俊不禁,大笑出声。于是柳五在她的大笑声里更加手足无措,令她愈加觉得好笑。   若是采菊被人这般嘲笑,她早就反击回去,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当自己是个死人。柳五不是采菊,他只能等采二娘自己笑够了恢复正常,泠然道:“喏,那边桌上的书,好好看看。我总疑心这里是仙人旧居所,崖下有网,网下有路,路尽头一座木屋,早已倒塌。重新立起木屋,屋里有石桌。石桌上置一金匣,匣中一册书,书名《山坡羊》。极是神妙。”   她这三日观看此书,颇有感悟,许久以来盘桓心头的疑惑解开,卡住相当一段时日的瓶颈也渐有松动趋势。山羊上有角,下有蹄。其角锋锐非凡,其蹄掘地三尺,寸草不留。对敌时头上双角攻无不克,闲暇时蹄下斩草除根断去敌家生存的土壤,这自当是一部堪为复仇者典范的武功秘籍。   采菊心中默诵早已背熟的字句,见柳五也是若有所感,心中一宽,暗想这顽劣驽钝的呆子总算没傻实轴,还算有救,自去修炼不提。   谷中有溪有鱼,路边生着四季果树。两位复仇者各自潜心研究一个月,采菊忽然想起问一句柳五的进度——近来看他挥刀拼刺,有模有样。她心中不免赞誉秘籍的神奇,竟能让这块武学一途七窍通了六窍的木头有如此进益。   “领悟?”柳五手指下意识抚过刀背,蓦地绽放喜色,“大有收获,不愧仙人旧物!”   他如此兴奋,采菊的情绪不知不觉被他带动,想要与他演练一番。他却有些尴尬地提出新技能尚不熟练需要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如此神秘令采菊更有兴趣,应下他的要求,回到自己的木屋呼吸吐纳。   一个时辰后,沉静的佳人踏着夕日的金红色光芒,再次来到柳五的小木屋。推开门,她见到目光燃烧着的柳五,手中扣住的三枚算筹蓄势待发。   不知死活的柳五举着刀,眼中闪现着采菊从未在他那里见过的自信:“二娘,瞧啊,《山坡羊》中所述五成,我已了然于胸。”   顺着他的目光,采菊看到石桌上,简直正在闪闪发光的全羊宴。   ……全……羊……宴……   眉心抽搐,采菊用尽全部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掀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阵发黑,冷声道:“哦,这就是你的所得?”   相处这么久已经能读出采菊一些微表情的柳五看出了她处在爆发边缘的深重不悦,喜色敛去,战战兢兢试探着问道:“《山坡羊》当为菜谱之神,二娘为何仍郁悒不乐?”   “何解?”   “……山坡上有羊,可以煎炒烹炸……于是我练习上山捉羊……扒皮抽筋……切开片肉……蒸羊羔……烤全羊……羊肉丸子……羊乳酥酪……”以下省略。   相识多年,采菊算是服了柳五。持着夹起一块羊肉,眼前一亮,怒意全消——罢了,也算他终于有一项……登峰造极。   于是以后的日子两人分工明确。横竖深谷中无人知晓,采菊负责练功升级,柳五负责衣食住行……啊没有行。同样一部书,采菊的升级仿佛开了挂,奔着武功天下第一一往无前。柳五倒也是开了挂,只可惜他的挂开在厨艺方面。   就这样时间一天一天过得飞快。忽然有一天,采菊与柳五面对面,同时道:   “神功,大成了。”   “山坡,没羊了。”   出谷的时候到了。   就这样,幸存者们坠崖不死得奇遇,师弟蠢笨如牛get不到华点,妻妹咬牙学武担起报仇的责任。师弟义无反顾地担起了照顾妻妹的责任——他在烹饪方面意外有天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想吃烤全羊(?﹃?) ☆、第 27 章      听说上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死了【4】   采菊神功大成,出谷报仇,报了一家又一家,报完重伤,遇到一个看上去很靠谱的大夫(女生男相,就是当初恰好没救回大侠的那位),活了……半死不活……好了以后留下严重后遗症。   阴天下雨关节痛,天癸前后腰腹痛,冬春之交头颈痛,夏秋之交全身痛。畏光畏水难入睡,足下如绵似肾亏,花粉柳絮皆过敏,性格大变暴如雷。   柳五浑不在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日照常三餐二点一手好菜。   按说这样便是铁石心肠也早该暖化了去,偏采二娘以报仇时那副切鸡宰鸭的干脆劲儿,果断以“老娘早有心上人”为由拒绝柳五的求婚。   此时世上若说有人了解采菊,谁也不会胜过柳五,连采菊自己都不如。面对采菊的信口开河,家族中排行第七的柳五提出两人一起去看往采菊的心上人,好歹他至少能冒充一下师门长辈。   采菊思考半日谁比较适合冒充自己的心上人,几经思索选择了母亲娘家的一位还有印象的表哥。再次同行找到了心上人,心上人孩子都会喊阿姨了。   柳五觑准时机再次求婚,没有拒绝理由的采菊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然而成婚那天她穿的是自己夙兴夜寐亲手绣制的嫁衣。   后来位于长安当垆门旧址、驰名全国的全羊宴夫妻小店“山坡羊”,笑容温厚和煦的老板与刀功神乎其神的老板娘,大概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吧?   听说上次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大侠最近死了【完】 作者有话要说:  HE. 下一章写个番外发发糖,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第 28 章      外篇·长歌怀采薇   壹   锦鲤池旁,四人垂钓。一翁,一媪,一贾,一布衣,旁有一黄狗,背上伏着灰猫黑兔白鸽,皆在树荫之下昏昏欲睡。   闲坐无聊,老翁水漂一沉,挑起鱼竿,见一条三寸许长的鲫鱼,收进装了水的木桶笑道:“今日不巧,老夫一出门遇见一对喜鹊叫得正欢,才拎起钓竿,便有一只馍馍大的蝙蝠打眼前掠过,惊得老夫差点揪断几根胡须,如今果然开门红。”喜鹊报喜,蝙蝠报福,老翁就是在挑衅其他三位钓友。   话音未落,老妪水漂下沉,几乎将她带进水里。咬着牙槽身体后倾,露在衣袖外的一双手青筋毕露,竭尽全力甩上来一条三尺有余的白鲢。老妪用粗布衣袖拭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抱起鱼丢进浴桶,睨着老翁嘻道:“老身倒是没见着劳什子老鸹燕巴虎,就是今儿个晨起打水浇我那顺着墙根长的葫芦,瞧见桶里有对儿喜蛛顺手放了,当真好人有好报哟~”   布衣默不作声地变换姿势,扎起马步,气沉丹田,内力运行一个小周天,提气挑杆,长啸一声,于是眼见得一人多高八尺来长的大青鱼应声而起。那青鱼甚是凶猛,离了水不肯消停,黧黑的鱼尾瞬息间摆动数十次,次次照着布衣脸上扇去。布衣不屑与一条鱼搏斗,抬肩提腕,送鱼上天,左足踏地,右足一点一勾,勾起地上竹篙,瞄准方位扎入地里。待青鱼落地,恰好直直地头下脚上,掼成完美无瑕烤全鱼。   白鸽被他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腾空而去。老翁老妪不以为意,齐齐喝彩,随即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各自左右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以表示对布衣后生的得瑟看不过眼。   老翁叹道:“蠢材,蠢材,暴殄天物!鳞也不刮。”   老妪嗤道:“棒槌,棒槌,委实浪费!胆也不摘。”   布衣后生:“………………”   为了转移话题,他向在他来之前就在和老翁老妪钓鱼的商贾说话,商贾蓑衣斗笠披挂齐全,瞧起来倒是年岁不大,十二三岁的样貌,喉结未生。身上穿戴都是好东西,无论蓑衣斗笠还是蓑衣下露出的谢公屐,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商贾并未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也并未回答他关于其武功路数的提问,专心致志地握着掌中鱼竿,不管其余三人比着赛一个接一个钓上鱼来。   快活的时日过得飞快,转眼日暮黄昏,老翁拎起木桶交给一天下来一鱼未得的商贾。商贾伸出没握着鱼竿的手掂了掂,放下那桶鱼,修长的食中二指在老翁面前一晃。老妪扛起浴桶交给商贾,商贾托起来同样掂了掂,探出一指比了个一。   穿了一竹篙的布衣后生:“………………”竹篙显然不像桶那样容易放在手里。   学着老翁老妪的样子,试探着将竹篙竖起放在商贾掌心,看着商贾掂了掂比出个八,终于忍不住问道:“请教二老,这是何意?”   若说之前只是觉得商贾年幼的话,瞧见她的手便不会认错,虽指缝间有茧,但骨纤肉丰白皙细腻,那分明就是女子柔荑。他是一名侠客,受人所托追踪一桩入室抢劫杀人案,一友人给线索指向这里。来时这里只有三人垂钓,他便去买了鱼竿一同垂钓,希冀由此得知更多线条,孰料如此看来,竟是白耽误一天。   不待二老回答,他转身欲走,那商贾女整整一日下来第一次开口,怪道之前她一言不发,其声便如温莺出谷乳燕还巢,缠绵妩媚处,勾魂摄魄,说出一句便无法再令人将之误认作少年。商贾女道:“承惠百六十斤共计八两四钱银子,您头一回来打个折抹去零头八两不赊账。”   老翁目视老妪,老妪数出一千二百贯大钱交给商贾女,哂道:“兀那后生,到了‘金算筹’采女侠的鱼池还敢赖账不成?长安当垆门镇守市井,护我一方百姓平安,惹恼了她,你小子便休想在长安内外八百里讨到新妇啦~”言毕拌着嘴相携而去。   “那倒未必,”采女侠一抬斗笠,二八芳华的少女端的是明丽非凡,侠客被她的殊色所照,一时竟而出神,旋即自觉失礼,立刻躬身致歉,未及开口,温软绵甜的声音诚恳续道,“少侠,我瞧你颜色好,人心也端正,可愿入赘我家,与我一同庇护此方百姓?”   少侠点了头后才发现自己答应了什么,沉下脸按住腰间厚苍剑剑柄,平静道:“久闻长安当垆门金算筹采薇采女侠大名,不意掌门如此年少有为。小可不才,却也不是沉溺美色的轻浮浪荡之徒,适才可是野老相传的‘摄心术’?”   “我长安当垆门虽是江湖上不值一哂的小门小派,然广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财帛店铺弟子门人之类,在下不肖,忝列掌门之位,诚邀少侠上座,不知少侠意下如何?”采薇笑道,绝口不提摄心术之事。   少侠正色道:“掌门美意小可心领了,可惜小可有要是在身,无暇叨扰,还望掌门海涵。此外,若是掌门适才开口提的不是‘庇护百姓’而是‘良田财帛’,小可决计不会点头。故此掌门可堪告知小可,双目相交之际,小可心神可是被摄心术所摄?”   采薇对少侠表示了足够的尊重,放下鱼竿整顿衣裳,敛容坦然道:“不是。那是在下外家独门心法‘戏诸侯’,上不得台面的玩笑之法,不过是取一二引导之效。”言外之意只是引出你内心的想法,你要是没这么想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   少侠一怔,凝视采薇黑白分明的瞳眸,见不到一丝心虚胆怯,又以自家行为失礼放诞,视线逡巡,日头晒成古铜色的面上隐约泛起红晕。   采薇看得好笑,却不揭破,伸臂接住飞回的白鸽,解下爪上字条浏览一番,慢条斯理地吐出一条重要消息:“在下的锦鲤垂钓园可不谁随便哪个人想来便来的,尊驾一位友人来我这里刷脸为你预留一块钓鱼的地方,这个时候鄙门下的‘长安群众’想来已将少侠追缉的恶徒扭送官府,不如蓬门一叙?”   少侠就着她的手阅读一遍字条,确认凶犯就范,遂从善如流,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贰   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会挽雕弓,驱狼逐虎,猎熊射鹿,新婚夫妇情好日密,咏而归。   黄狗叼着獐子腿,灰猫蹲在少侠肩上啃麻雀,白鸽在空中盘旋引路,婚后第一次踏春和谐美满。   采薇顶着盘得松松垮垮几欲坍塌的发髻和歪歪扭扭狗啃的似的黛眉,如笑春山,眸中是满得几乎漾出来的幸福快活。   直到现年五岁、早晨贪睡错过踏春的圆胖师侄给她拿来一面西洋镜。   年轻的长安当垆门掌门克制住尖叫和把新婚夫婿踹出院墙的冲动,冷静再冷静过后,咬牙切齿道:“阿郎,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下次我自己来罢。”   少侠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画的哪里不对,以为妻子被小师侄说破后难得一见地感到了娇羞,还在那里大模大样地谦虚:“人生百年,掌门与我不到二十,还有八十年好画。你爱吃鱼,稍后我们练罢剑便去烤鱼。盐娘子与鱼老翁烤鱼实为一绝,待我学会,也为你烤上八十年。”   采薇的怒火顷刻烟消云散,她恨恨斜了毫无自觉的夫婿一眼,却展眼霞飞两颊,连得耳尖都红透,心中念着“八十年八十年八十年”,口中嗔道:“呸!真不知羞,谁要顶着八十年的蚯蚓眉,吃上八十年的烤鱼!腻也不腻?”   少侠终于醒过味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脸上红霞越来越盛的爱妻,不言不语只顾看,最后还是被恼羞成怒的掌门踹出院墙。   院外正在烤全羊的盐娘子和鱼老翁各自看他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进行烧烤大业,权当这位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掌门的少侠不存在。   盐娘子大声道:“檀郎,花强貌强?”   鱼老翁大声回:“自是娘子最美!”   盐娘子嗤嗤笑道:“须道‘花枝好’!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鱼老翁嘻嘻反驳:“树枝粗糙,仔细割了手,我哪里舍得你‘碎挼花打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老年组糊了一脸恩爱的少侠摸了摸鼻子,决定向面前这对老夫妇取取经,关于如何保持婚姻幸福美满一甲子以上。   叁   华山论剑二十年一次,武功天下第一是每个武林中人的追求,少侠也不能免俗。何况他自幼行侠仗义,有个天下第一的噱头,将来号令群雄也算个名目。   他去了。   扬名立万。   他回了。   少侠从此成了大侠。   铲奸除恶,惩恶扬善,厚苍剑下不曾枉死一个冤魂。世事不公,历来如是。王孙公子恣意妄为,金吾衙内欺男霸女,戴乌纱的青天高一尺,穿盔甲的首级多良民。皇权不下县,多的是时候,法律规定是一回事,实际执行是一回事,快意恩仇的游侠文化经久不衰历久弥新,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   大侠不改昔日少年壮志,与金算筹采女侠一起,为视线所及的亲朋好友、良善之辈、无辜受戮之人奔走天下主持公道。   虽说许多人早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作笑话,真正不平到了自家头上,多数还是盼着有大侠这样的宽厚之人拔刀相助的。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流言蜚语也好,盛情赞誉也好,甚至遍地立着的生祠与长生牌位,大侠夫妇全都知道,也全都不在意。人活一世可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中不愧于心,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不惧何方宵小盘诘,也就如此便罢。   晨起练剑已毕,回到卧房休整,年近不惑,妻儿俱在、子女双全的大侠拿起眉黛,为妻子勾出时下流行的远山眉,眉峰眉岭起伏之间笔力恰到好处,堪称“完美”。   采薇揽镜自照,也忍不住赞一声“大善”。   大侠揽住她香肩,温声道:“原是掌门生得好,你我成婚时犹还可受用‘佳偶天成’‘一双璧人’,将近二十年下来,说你是大郎的姊妹怕也有的是人相信。”   采薇伸手去拧他的嘴:“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油嘴滑舌。”   大侠作势不敢躲,笑道:“掌门身为一门之主,才如钟无艳,貌似夏迎春,掌管着偌大的门派家业,一丝一毫错都没出过。又为我生了一对‘好’,这样好的新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当初你说爱我颜色好,只恐一日我年老色衰,不能讨你欢心,被你嫌弃扫出家门,可如何是好?”   采薇顺势倒在他怀里,摸着他生了胡髭的脸,笑骂:“说好为我画八十年眉,烤八十年鱼,才刚二十年,就敢偷懒?现在蓄须还早,再过几年,等我过了四十好不好?”   大侠捉住她的手,故意在胡茬上磨,却道:“掌门有命,小的莫敢不从。言归正传,江浙的朋友托我一件事,他们那里一带出了个自称‘一枝花’的银贼,藏头露尾,滑不留手,极是可恶。我知你最是心善,怜悯世间女儿为生不易,这便启程了结此事。想要我带什么特产回来?”   采薇侧头想了想,半晌方道:“除了你平安归来,再想不到我还缺甚么。你看那里有什么稀罕玩物,带来给大郎大娘也就是了,我只要你。”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施展轻功腾挪出去,一溜烟往静室去了。   大侠笑着摇了摇头,他常出门,早有备好的细软证件包裹,拿了去便是。他与采薇都是性情中人,既已辞别,便不啰嗦,去马厩牵了爱马,策马绝尘而去。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外篇·长歌怀采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女侠与大侠的甜蜜爱情故事,看着就有一种冰冷的狗粮在嘴里胡乱地塞的愤懑感…… 港真,比起采菊,我好喜欢采薇这种性格啊~大侠夫妇老了,相处模式估计就是盐娘子和鱼老翁那样的。活到老囧到老 ☆、第 29 章   外篇·山坡羊   驰名全国的全羊宴夫妻小店“山坡羊”老板娘沉酣正好。   仿佛身体一轻,脱离了什么无形的桎梏,甩下沉重的包袱,她恍恍惚惚走出家门,回到昔日坠下的那个山崖之下的山洞。   洞中有一少女,容貌是她生平仅见的殊丽。那少女正负手持书卷,仰头慢慢念道:“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什么人?出来!”   采菊浑浑噩噩站到少女面前,少女却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顺着少女的目光看过去,一只半大灰色长毛狸花猫正趴在地上伸懒腰。   “没有人,有猫。”像是开了灵智,猫似模似样地回答了少女的询问。   少女毫无形象地趴下,视线与猫平齐,好奇道:“猫,你又胖了。”   猫不爽地甩她一尾巴:“喂,还会不会聊天了?这是因为冬天到了,本喵长了绒毛,不是胖了,不是!再随便说这种禁句,小心本喵把你炖了。”   少女连忙摆手:“不要炖我,炖她吧。猫,她是谁?”   猫兴趣缺缺地扫了采菊一眼:“大厨,做饭比你好吃一百倍,最擅长烤全羊。喂,你生魂离体,是有什么强烈心愿吗?没有的话赶紧回去,离体太久就真死了。”   采菊道:“我的心愿怎可实现?我想我双亲兄姊复活,我想我门派复兴,我想不经历十三岁以来经历的一切,皆是妄想罢了!”   少女抱起猫,与采菊对视,认真道:“可以哟~只要猫愿意,没有什么是‘妄想’。可猫为什么要助你实现妄想?”    采菊问:“倾我一生所得,换我所想成真,可使得?”   少女歪了歪头:“你会的有什么是猫不会的吗?所求太多,筹码太少,是无法成功交换的。”   采菊道:“它要什么,我给得出便给了。”   猫截口道:“我要缘分呢?你与柳五的缘分,与你双亲兄姊的缘分,与你门派的缘分,悉数剥脱,你将无名无姓,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天煞孤星,拖着眼下这副病躯煎熬百年,给得出么?别急着回答,好好想想,那是百年,不是百日。”   采菊垂睫深思,不消一刻便睁开双眼,斩钉截铁道:“我对不住他。但……值了!我答允你,只是请求让他们都不记得我,以免为难。”   猫咧嘴一笑,对少女说:“鹤娘,把镜子搬过来,最大那面。”   那是一面长三尺高八尺的西洋镜,镜框随意地裹着破纸,鹤娘将镜子顺手靠墙放着,引导采菊站在镜子之前,向内望去。   ***************************************************************   耄耋之年的父母逗着兄长的幼孙,年过古稀的姊姊姊夫坐在锦鲤池的烧烤园烤鱼。姊姊的长孙接掌长安当垆门后,门丁兴旺,香火旺盛,门派盛极一时。   柳五一生平平,面目模糊的妻子皆平平,落得他这一世所求不得的平安自在。   大家都好。   采菊怔怔坠下泪来,她擦干眼泪,对猫与鹤娘道:“是真是幻?”   猫递给她一条小鱼干,漫不经心地推她出屋:“留下《山坡羊》,回家去吧,因你一念,幸福美满的平行世界已经形成,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好好过你的日子,把你的日子过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们人类总是有向前看的。”   “……多谢。”恍恍惚惚从心里掏出那本破旧的秘籍后,被猫推出山洞,采菊模模糊糊地道谢,只觉得眼前朦胧不清。   “二娘,二娘,快醒醒!怎么,做噩梦了?别怕,我陪着你。”视线恢复之前,先恢复的是生意。   采菊睁开眼,没好气地骂道:“去去去,吵死了,清明的祭品可备好了?”   “备好了,就等二娘赏光过目呢。”   ——大家都好。   那再好不过了。   外篇·山坡羊【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故事很大可能是骑士与公主的甜美俗套爱情故事~写完发 ☆、第 30 章      流亡七夜的公主   【第七夜】   夜的后半部分,即使是每到夜晚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王宫,也陷入了难得的安静。在侍女和伴妇都投入睡神的怀抱后,穿着睡衣的十五岁的公主殿下提着裙角,悄悄地钻出彩绘的玻璃窗,跳到左近的桧树上,顺着树枝往上爬,爬到枝叶茂密的树冠那里,跳到其他树上。   一刻钟之后,公主殿下小腿勾着榛树的树干,倒吊在一扇半阖着的窗前,通过打开的窗缝观望里面正在念诵《圣典》的骑士。   只不过一眼,骑士立刻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冷峻的目光甩了过来,公主被目光中的寒意惊到,腿一松掉了下去。从十英尺以上的高度头朝下落地可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体验,年轻的公主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发出,唯有“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的内心独白回响。   如果公主就此死去,故事的走向将改变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就和轻松愉快甜美芬芳的爱情小故事画风不一样了。所以公主没有死,她落在如她预期般温暖宽厚的怀里。她的视线中是骑士柠檬般的金发和柠檬茶般的金眸,骑士英俊的面容满是关怀,于是公主顺理成章地吻了上去。   骑士避开了这个带着少女的任性和全无保留的爱意的吻,并且假装没看到公主意料之中的失望表情。她十五岁了,已届婚龄,王后殿下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下了她。而他的身份不足以迎娶公主,因此不能给情窦初开的少女带来任何虚妄的错觉,耽误她以后的幸福。   少女甜美的声音宛如恶魔的低语:“维克多~维克多~英俊的柠檬,我勇敢的骑士,为什么要移开你的视线,不看着我的眼睛呢?难道我的眼睛里住着霍斯特沼泽的女妖,那种当和你目光相交,不是爱上你就是吃掉你的凶残的女人、悖神的妖魔吗?”   骑士无法回答,他唯恐自己一张嘴就吐露心声,于是不留情面的将怀里的少女放下,恭敬地单膝跪在少女面前,执起她的一只手轻轻亲吻,注视着少女碧绿的眼睛认真道:“维多利亚殿下,请您不要再这样轻易涉险了。我已经向国王陛下申请了征调令,我们的国家泥足深陷于战争。从明天开始,您就不能在这里再见到我,我也无法及时赶到将你从坠落的危险中解脱。请回去吧,……看在我也许再也回不来的份上,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   亚麻色长发的美丽少女气鼓鼓地跺了骑士一脚,扭头就爬上树,带着哭腔与怒意的声音依然甜美,措辞却有些失礼:“谁要你送啦!谁要你解救啦!你这个愚蠢的柠檬!顽固的木头脑袋!路斯特王国四十七代以来最美丽的公主殿下命令你,不许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给我活过来回到我面前重新死一次!”   骑士苦笑着跟在公主身后,目送当他不存在的公主殿下回到自己的卧室,通过彩绘的玻璃窗甩到他脸上一只丝绸睡鞋,啪地摔上窗户,才放心离去。   路斯特王国的维多利亚公主是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最小的也是最健康的女儿,在她之前有三位病弱的随时可能辞世的公主和两位早逝的王子。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年富力强的国王陛下驾崩,王位继承人也就是这位唯一健在的公主殿下。   男爵之子维克多爵士的身份距离未来的女王陛下太过遥远,十七岁的少年骑士没有战功在身很难获得足够站在维多利亚公主身后的资格。为了获得足够向国王陛下提亲的高度,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在战争局势明显对路斯特王国这边不利的情况下请求参与圣战。   陛下答允了。   明天就是出征之期。   他的重剑与锁子甲已经擦得光洁可鉴,他的扈从与粮草兵戈已经准备就绪,他的战马挽着辔头,皮毛油光水滑,四肢矫健有力。在这最后一晚,他向光明神祈祷,希望得到名誉、财富与封地。   为了他不敢将爱慕之心诉说出口的公主殿下。   *****************************************************************************   少女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维多利亚公主殿下在她洛可可风格的寝宫之内悄无声息地大发雌威。她的公主生涯如同无忧宫的快乐王子,忧愁找不到可以进去的缝隙。她天真善良,同时有点被宠大的孩子常见的小任性。   她恨恨地将从侍女的枕下寻觅到的罗曼蒂克小说置于烛台之上,鼓着脸看着劣质的羊皮纸在火焰中化作灰烬,踩了几脚灰烬才出了气,不想吵醒外间的侍女与伴妇,口唇翕动,翻来覆去念叨着“愚蠢的柠檬”“顽固的木头脑袋”“死脑筋的骑士”“笨蛋维克多”,这些不符合她身份的糟糕形容词还是她从刚才烧掉的小说上看到的。   即使对政治一无所知,对她与骑士的身份差距一无所知,她也模模糊糊知道,现在供给她的饮食衣物珠宝首饰都大不如前了,而国王王后对她的宠爱并没有减退。这令她的愤怒消退,莫名的悲哀却涌上心头。于是她取出鹅毛笔,沾着墨水,在洒了昂贵的香水的最好的犊皮纸上写诗发泄自己的心情。   她的穿衣镜里走出一只她没见过的毛绒绒的圆滚滚动物,摇头摆尾发出她听不懂的音节:“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年轻的少女啊,说出你的愿望,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马猴烧酒吧喵~”   公主蹲下,举起灰黑条纹的毛绒绒动物两只前爪,好奇问道:“你在和我说话吗?你是什么?”   不被公主认识的灰色长毛半大肥胖狸花猫兴趣缺缺地举起爪子打了个招呼:“我是哈喽凯蒂,充满粉红少女心的猫。”   虽然听不懂但是感到了猫的敷衍的公主:“……?”   意识到自己的梗不可能被get的猫切了一声,瞬间切换神棍模式,改用公主听得懂的语言:“我是当世唯一的真·预言家斯拜耳白赖,给你一个预言:‘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我欠你一位先祖一个人情,现在还了,再见~什么时候想成为马猴烧酒记得召唤本喵。”   被打断了诗性得到一个莫名其妙但是一望即知其不祥的预言的公主:“………………??”   谁能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把这一切当成一个荒谬的梦的公主决定去睡。   【第六夜】   骑士远走十一个月,音讯全无。   国王在十一个月之内老了二十岁,牵着王后的手来到维多利亚公主面前,流着泪对公主说:“维多利亚,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父亲以一位国王的身份告知你,路斯特王国四十七代的荣光与传承即将在我手中画上休止符,为此我感到无尽的悲伤……我无法继续将噩耗说下去,高贵的伦萨斯公主啊,我完美的妻子,请你让我们的小公主得到她应知的真相吧。”   盛装的王后骄矜地颔首,不紧不慢地抑扬顿挫道:“国破了,王城破了,逆党兵临宫门,你的三个姐姐为了避免遭遇不幸决定先走一步,现在已经被陛下与我送走了。亲爱的维多利亚,我最小的女儿,你比你的三个姐姐多一个选择:让我们同样送你走,或接过陛下头上的黄金冠冕和腰间的秘银宝剑,带着路斯特王国四十七代的传承离开这里,继续传承下去。”   公主满脸懵懂,她被国王王后的话说懵了,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反问道:“尊敬的父王,高贵的母后,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国王嚎啕大哭,王后面上是完美无瑕的高贵笑容,平静地掣出国王腰间的秘银宝剑,低头看着地上她最后的孩子的影子。如果孩子无法做出选择,替她选择更容易的路是做母亲的责任。   仿佛就在刹那之间,公主长大了。她凝视着母亲不曾看着她的灰眸,单膝跪下,双手托举,解下国王腰上的剑鞘,收纳王后掌中出鞘的剑。   锵啷一声。   公主仰望双亲,坚定地表述自己的诉求:“请为我加冕吧!”   宫门被破,乱党的喧嚣近在咫尺,失去长剑的王后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软倒在地,终于捂住脸,泣不成声。   国王立刻摘下黄金冠冕戴到十五岁的女儿头上,宣布她是路斯特王国第四十八任女王,然后将王后匆匆收拾的一小袋值钱东西塞进维多利亚女王怀里,给她指点一条密道,推她出去。   转过身,国王拆开他华丽的权杖,露出一根漆黑的哥特风格法杖,交到大吃一惊甚至忘记继续哭泣的王后手里,自己则从王座之下拿出一把落满灰尘的巨大狼牙棒,语气中颇有些怀念:“亲爱的伦萨斯公主,路斯特高贵的王后,虽然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是一位极其强大的亡灵法师,但第一任的伦萨斯国王和路斯特国王可是一起打拼的好哥们儿,血脉传承中总有些天赋未断绝的后裔。来吧,为了我们的荣耀,像最初的伦萨斯和路斯特一样,战斗吧!”   王后看起来仿佛从一场漫长的过家家中醒来,她的灰眸中失去最后的温度,转为死一般寂静的冷寒。多年处尊养优不动脑子的王后生活倒是没让她把少女时期熟练掌握的技能完全丢弃,定下婚约后就被她的母亲带走的法杖重新回到她手里的那一瞬间,她露出一个属于守序邪恶的微笑:   “别拖我的后腿,冲动的狂战士。”   长了啤酒肚很多年的狂战士后裔笑得憨态可掬,正要回复一句类似髀肉复生然宝刀不老之类撑门面的逞强的话,有幸见证亡灵法师的第一个诅咒:   “黑暗侵袭——”   不知来自哪里的黑雾降临,笼罩了整个王宫范畴,具有侵蚀灵魂的特殊效果,难以驱散,难以治愈,完全被侵蚀的灵魂将成为施术者的附庸和傀儡,并随着施术者死亡而一同死去,是失传已久的禁术。   为狂战士后裔加持了暗中视物buff并标记了敌人的亡灵法师自然地挽起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人的手,任凭禁术随着时间推移对自己的灵魂吞噬越来越多。   *********************************************************************************    ☆、第 31 章   【第五夜】   正如传统的勇士斗魔王流派那样,骑士在圣战中获得了名誉、财富与封地,凯旋而归时得到了国王被弑、公主被抢的可怕消息。   乱党之中似乎存在等级颇高的邪恶阵营成员,战事完毕,王宫内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建筑损毁也非常严重。王室成员有遗体存在的是三位死于剑创的年长公主,国王王后和维多利亚公主尸骨无存。   后来奴隶市场上有人公开拍卖流亡的维多利亚公主,暂摄国政的骑士还没来得及去确认身份,那个奴隶市场就被打群架的狮鹫们和火龙们波及到,公主再次失去下落。   骑士成为新任国王,整顿朝政后开始以战养战四处征战,哪里有公主的消息就征服哪里,一路凯歌,幸运有如神助。可他始终差了一步,追不上公主的脚步。再后来干脆在迷失沙漠外彻底没有了公主的消息。新任国王甚至求助于预言家与缄默者家族,可他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   【第四夜】   往来于很久以前灭绝的外道“精灵族”聚落遗址、今苦修者聚居地与克里斯蒂大陆的几队雇佣兵与探险团幸存人员带来了苦修者首领的求助信,在苦修者聚居地附近的断绝山脉,有一个危险的邪恶阵营的魔物悄然间成了气候。   任何剿除邪恶的人都有去无回,任何走进魔物画的线的人都会遭到魔物蛮不讲理的攻击,魔物太过邪恶以至于奉公守法的人们屡败屡战,终于战无可战,请求克里斯蒂大陆上最年轻有为的君王施以援手,为了苦修者聚居地将献上他们的宝物,失去同伴的雇佣兵和探险团也愿意免费参与战斗。   国王先给断绝山脉的魔物去了封信,说是信其实更接近于战书,大概意思就是“不管你是谁,总之你阵营不对,要不自动消失要不朕把你手动消失”。   回信是一个注明国王亲启的木箱。木箱通过安检,国王看到的是两小截树枝,一枝来自榛树,一枝来自桧树,回信是两块石头,每块石头刻着一个字,字体是国王熟悉得深入骨髓永生不会忘却的斜纹花体字,字母拐弯总是拐得不对劲,字迹中带着几乎凝为实体的恨意:   “骗子!”   “盗贼!”   于是就在那一瞬之间,国王知道了魔物是谁。   他改变了派遣钦差大臣带领军队象征性救援一下的主意,决定御驾亲征。   *******************************************************************************   水晶球后,斗篷遮面的黑衣女人冷笑一声,悬空的卷轴在绿色的烈焰中化作灰烬。   探出戴着银色华丽花纹手套的左手,古堡窗边蹲踞着的黑豹恭顺地跃起行进至她掌下,轻轻蹭着她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冰冷的不祥的那只手,呜咽不已。   她改变了驱使麾下奴仆携带诅咒将断绝山脉隐藏起来的主意,决定要一个答案。   八百里断绝山脉,她是唯一的王。   【第三夜】   骑士告诉公主,他绝没有忘记参与圣战的初衷--比起高高在上的光明神,他唯一的信仰是公主。   ******************************************************************************   断绝山脉庇护无数渎神者、异教徒、妖魔鬼怪等等该死的存在的维多利亚女王摘下了她的那双银色华丽花纹的手套,睥睨维克多国王身后一望无际的大军,将手套扔到了国王脸上。   若是两位高尚的骑士之间,这是极其严重的挑衅,意味着只有一个人能够生还的决斗。但是无论维多利亚还是维克多,他们都是王。王与王之间的决斗不只是决斗那么简单,至少维克多国王身后的大臣们是反对他与一个恶名昭彰的魔物单打独斗的。   黑色长袍、同色连帽斗篷,银色的长靴与手套,骑着红眼的黑豹,肩上停着一对乌鸦。她的身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她是显而易见的渎神者,必须清理的邪恶的、恐怖的异端。   与邪魔斗争,决不能掉以轻心。   国王屏退左右,尚未来得及开口,对面那位魔物已经不耐烦了,她虚托的左掌上生一起团绿色的火焰,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山川之间回响:“我是断绝山脉的维多利亚女王,国王之孙,国王之子,黑暗神尼格木的信徒。蝼蚁再多也是蝼蚁,如果我愿意,将这团‘灵魂之火’送给你们,那么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无论你们有多少兵马,都将成为我的兵马。”   正义之士正待喊口号进攻,乌云蔽日,平底掀起数道龙卷风,风沙太大迷了眼。等到风沙平息,国王、魔王、大牧师和魔王的城堡都无影无踪。   ***********************************************************************************   维克多国王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板上,大牧师躺在他旁边,还没有醒来。黑豹蹲在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扫视,见他站起,向高阶之上咆哮一声。高阶之上背对他的维多利亚女王转过身来。她的脸藏在斗篷的阴影里,维克多国王看不见,所以只能把记忆里那张稚气未消的少女面容拼接上去。   “你还有脸来见我?骗子!”她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是她了,和记忆里夜莺般的悦耳动听再没有任何一丝相似,仿佛吞过一块通红的炭,又好像咽过一大瓶酸液。   维克多国王“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凝固在脸上。   “你还带了我父亲的军队来征讨我?盗贼!”她握着的黑水晶权杖重重拄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似乎响在国王心里。   他仰头望着维多利亚女王的眼睛,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他难过得捂住胸口,无法诉说贯穿他整个少年时期与青年时期的爱慕之情。   情绪激荡,无可奈何之下,他单膝跪下,向已经堕入黑暗的昔日恋人求恳:“维多利亚殿下……”   “是陛下。”   “维多利亚陛下,我不知道您这些年遭遇了什么,只能问您一句,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连当您的骑士都不够资格的王后的侍童了,您是否愿意继续我们少年时期的约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   维多利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步距离,冷笑着伸出冰冷的左手托起他的下巴。右手撤去斗篷与附着在斗篷上的遮蔽法术,露出了维克多刻骨铭心却又陌生至极的脸。   一张如同她的母亲伦萨斯公主一般高贵美丽的面容,苍白而又忧郁。然而她的本该光洁无瑕的额头突兀地横亘着一块丑陋的疤痕,宛如传世的名画被泼上厨余的污泥。   维克多难以置信的目光停留在维多利亚的眼睛上——曾经绿得像春天初生的薄荷叶般沁人心脾的那双碧眸,如今失去了光彩,褪去了所有暖意,有点像匕首上淬毒的绿芒,更多像寂静无声的绿海。   “我不在乎。”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说出这句话,“见了鬼的光明神!见了鬼的邪恶的亡灵法师!我不在乎!维多利亚,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回到我们的路斯特王国吧,我愿意逊位,只当你一个人的骑士,尊敬的女王陛下。”   维多利亚的神色依然淡漠,她松开钳制维克多的左手,摘掉一直戴着的银色华丽花纹的手套。她的左手已是焦黑枯骨,右手手背上也有一大块伤疤。似乎刚注意到维克多的视线,她平静地指着额头介绍道:“逃出王宫后遇到了前任大牧师,他将我转卖奴隶市场留下的纪念。”举起右手,“骑着狮鹫又付不起车费的代价可真昂贵,我答对了它的问题,它只取走我一磅血。”举起枯骨,伸出中指,“这种无趣的旧事不胜枚举,真说起来就没完了,我不相信阶下囚的恳求,特别是他有欺骗我、盗取属于我的王位的前科的时候。”   维克多可以瞒过爱慕他的少年公主关于他的爱,却无法向从天真善良的好姑娘变成的狡猾阴险的亡灵法师证明自己的心。他绝望地问,如果挖出他的心脏放在她的天平上,她是否能够重拾对他的信任。   维多利亚轻蔑地勾起唇角。   然而当旧日的骑士真的拔剑准备献上心脏,心如铁石的亡灵法师也忍不住动容,出手夺取骑士的佩剑,顺手将骑士打飞出去。其任性恣意,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健康的公主殿下。   骑士坚持向公主求婚,并立下誓言:有生之年,他要打造一个宽容和平的繁华国家,即使是圣骑士,也能和亡灵法师(非死灵法师)和谐相处。他希望公主能够放下心结,委身下嫁,在他身边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公主到底被他的忠诚打动。为了年轻的领主的前途,她依然拒绝了骑士的求婚,却将她父亲留下的象征着四十七代王位传续的黄金冠冕与秘银宝剑交给骑士,用以代替她收下的、骑士的佩剑。   ******************************************************************************   国王打败了恐怖的断绝山脉大魔王,带着不幸为国捐躯的大牧师的遗体、象征着四十七代王位传续的黄金冠冕与秘银宝剑,成功走出无尽藤蔓的阴影迷宫,回到了他的臣民军队之间,威望上升到了新的顶峰。挟此大胜之势,他果断推出一系列政令,开始了意义深远的宗教改革。    ☆、第 32 章      【第二夜】   冥冥中仿佛有命运安排,骑士在实现梦想的路途中仿佛突然变成了幸运女神的私生子。当骑士完成了建立一个宽容和平的繁华国家的誓言,去遥远的地方迎娶公主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他的新娘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骑士见到的只有一座孤独的坟茔。   一只双眼中飘着蓝绿色磷火的黑豹交给他公主的遗书。   “等你的时间太过难熬,我只想在路上随便走走,消磨时间。没想到一不小心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我不想成为巫妖,在死后不得安息,继续生前的研究,永无止境。如果你愿意忘记我,那就忘记我,反正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忘记我,请不要打扰我的安眠,不要用任何方式召回我的灵魂。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吧,年轻美貌的少女们全身泛着青春的活力,我这个孤老婆子无论如何都会祝福你。以及,你的付出并不是毫无所得,——我是爱你的,当你还是我母亲身边的侍从的时候。”   已经当了很多年国王的骑士将公主的遗骨带回了她魂牵梦萦的家园,重新安葬。他终生未婚,一有空闲就一个人来到公主墓前,告诉她最近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有什么快乐和烦恼,将他的一切都与公主分享。   他维持着这个习惯,从年轻力壮,到白发苍苍。直到有一天,如同年少时一般光彩夺目、岁月未曾留下一丝痕迹的公主带着满身圣洁的光芒,向他伸出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他死后,墓志铭上有这样一行字:   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在你墓前慢慢变老。   【第一夜】   猫站在维克多国王的遗体之前。   遗体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靠着公主的墓碑,倒在了地上,同时带倒了代替墓碑插在公主的坟茔上的他的佩剑。   “这种时候说出你们一个人要去英灵座,一个人要下地狱好像不太合适?给你们一个重来的机会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维卡,你站在这里这么久,在等什么?”   “他很努力,难道我就虚度一生了?插在我墓前的佩剑里凝聚着我一生所得,虽然我是一个亡灵法师,但是创造了一个世界的亡灵法师,大约也不会逊色于他了。”   佩剑发出夺目的白光,有什么古老而巨大的齿轮有如倒转,发出艰涩的吱呀声,有什么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改变,但没有人感觉到任何异样。   【白日梦】   临危受命,匆忙加冕的路斯特王国第四十八任国王维多利亚女王打退一波又一波乱党,终于坚持到骑士返回平乱。   战后清算功过完毕,盛大的晚宴之上,女王将黄金冠冕戴在单膝跪在她面前的骑士的头顶,秘银宝剑搭在骑士肩上,笑容圣洁:“我接受你的效忠,并将赋予你与你的忠诚相称的荣誉。此后我的王国,我的子民,我的财富,与我本人,所有的荣光都与你同在。”   骑士挂好秘银宝剑,亲吻女王白皙纤细的手指。随即站在女王面前,得到一个甜蜜的吻。   流亡七夜的公主【完】    ☆、第 33 章   迟来的信【1】   猫感到了有趣的故事的发生,出现在目的地时却没有看见故事。   只是在故事发生的位置,发现了一封轻飘飘的信。它好奇地伸出爪子挠挠那封信,隔着信封也能嗅到里面的味道——   ——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名为,绝望。   它改变规则,让信来讲故事。   ******   遗书   ——无论尊驾是谁,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劳您大驾帮我烧了,让我在九泉之下也好嘲笑我自己,此生只做一件事:多此一举。   致我自己:   不作死就不会死你怎么就不懂呢?非要可劲儿地作,作到死为止,结果死了吧?   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别的穿越女怎么不像你一样,活活把自己抑郁死?网络那么发达,各式小说各式攻略看得少了么?谁不是入乡随俗规规矩矩地按着规矩来,怎么偏偏就你,连快穿的每一世,都活得像条狗一样?   清穿,你是个满洲的贵女。汉女的三寸金莲招你惹你了,管他们废不废除呢?男人的金钱鼠尾不好看又怎么样?那是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又不是说着好玩的,不去和皇后妃嫔斗个你死我活,不去争宠怀孕生孩子,哪怕走个清纯不做作路线也好啊,非要想着推进民族大团结,你当那是三百年后呢?赐鸩酒白绫二选一,厉害啊你。   明穿,你是个因为误会被打进冷宫的宫妃。身为宠妃就好好筹划怎么抓住机会勾引皇帝,说不定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着书立传,启蒙思想也是你一个人能传播的?犯了忌讳招来了文字狱,你知不知道你殃及多少无辜的吃瓜群众?十多个宫女没能勒死嘉靖,你怎么就以为你一个人能勒死传承两千年的封建社会?   宋穿,你是个李清照同时代的宋室皇族女。那是多好的年代啊~风流人物辈出,和谁轻轻松松谈恋爱不好,多省心。哪怕不小心靖康之耻了,也可以考虑和金大人谈一场放松身心的旷世虐恋嘛~怎么就一定要弑君屠父,把好好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室杀得七零八落?还牝鸡司晨篡位自立,重用粗鲁武夫,裁撤冗官冗将,变法改革,四面开战!最后勉强算是守土有成,经济农耕也稍微有那么一点起色,弄出来一个承前启后的三朝盛世,那又怎样?仍是背了千古的骂名,只算你一个承前启后的功劳,开心么?   唐穿,你是个市井人家的寻常妇人。明明是种田文设定,就不能老老实实种田?偏偏已婚妇人不安于室,总想着乱攀科技树。科技改变生活是没错,也要看看时代好吗?就算你“发明”了珍妮机,满心想着无法涉足权力中心那就从蒸汽时代开始,结果呢?一场安史之乱,你死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地方志都没地方记录你。   历史穿的往上还有,可你总是活的不如狗,也没必要再絮叨。   西幻,九阵营十二主神的时候,你要统一信仰。光明教会一统天下的时候,你又要解放思想。信仰衰退,诸神凋亡,你又折腾着重建信仰,不愧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女人,搁在哪儿都不消停。所以说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或者轰轰烈烈地谈一场你死我活全阵营各种方式爱上我的恋爱?为什么?   机甲,是让你开着高达谈恋爱去,不是让你真的星战去!当年清穿琢磨着废奴的还是不是你了?现在为地球扩建殖民地怎么这么积极?   兽人大陆,ABO,为了方便开车而建立的世界观,你的出发点和立脚点不就是啪啪啪和生生生吗?虽然你不是艾薇主演,虽然你有着什么什么事业,谁会关心那个?不开车的兽人和ABO,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仙侠,是让你打怪升级谈恋爱的,不是让你真的求仙问道的。要是你说升仙就升仙,每日餐风饮露,御风乘云逐波入海,入世炼心出世悟道,有意思吗?仙界制度怎么得罪你了?分山头分三六九等分资质家世分资源分道侣,走着和当年宫斗一模一样的勾心斗角路线,有什么不对吗?仙是山中人,可这个世界是仙侠。   抬眼望去,不管快穿多少世,你始终是当年那个小傻哔,执拗劲儿一百年一千年一点也不肯改。心中自有一道线,哪怕被浸猪笼哪怕被上火架哪怕被一刀一刀凌迟成碎块,一步也不肯让,一步也不肯退,虽九死其犹未悔。   你的名字不为人知,你的折腾没人在意,你的过往,不过是被大风吹散的只字片语,风过了无痕。便如梵天一梦,一梦三千,梦醒三千世界皆化虚无。   但是,就算穷途末路之际,我写此绝笔吗,将自己往生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只有一句话:   每一世都在多此一举又怎么样?老子拓麻乐意!   某年月日,大笑,书   某字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婚姻是很正常的,无可指摘。爱情很伟大,摊手。只不过爱情之外,还有生活,还有事业。遗书主人写的是遗书,所以语气过火观点偏激。文中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 新年快乐~挨个么么哒 ☆、【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      【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   那一天降临得毫无征兆。   和以往的每一个公休日一样,日上三竿,某女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占地面积最大的家具(床)上醒来,闭着眼摸索眼镜,一时没摸到又饿得难受,睁开眼准备凭感觉去墙角翻翻那箱方便面。   某女忽然暂停全部动作,怔在原地——她正在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   眼前层层叠叠全是人影,这些人各行其是,每个人都沿着自己的轨迹忙得不可开交。打电话的、吃饭的、玩电脑的、做饭的、抽烟的、打飞机的、走来走去的,甚至自己躺着的床上都躺满了各种睡姿透明度不同所以叠加在一起的人。   “一定是我睁眼的姿势不对。”她告诉自己,然后躺平拉被子蒙头继续睡,默认睡醒后百忧解。   再次醒来已是红日西斜,拽过手机看表,下午五点。冬天日短,五点天就快黑了。她打着哈欠揉着快要饿到抽筋的胃,眼都不睁,跳下床就去墙角拿了一袋方便面。回过身来找饭盒,目光毫无焦距地散射二十平米的整间出租屋,某女再一次怔住。   层层叠叠的人影依然存在。   某女克制住尖叫的冲动,闭着眼睛跌跌撞撞摸索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以前所未有的惊人速度冲向电梯间,看见电梯间出出入入的虚影,扭头就跑向楼梯间,一口气从二十八楼跑到楼门口。   再次睁开眼之前,她以为所有幻象都会消失。   ——然而,真相不会消失。   阡陌交通,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层层叠叠的人影,没有任何从她的视网膜滚出去的迹象,接受吧,这显然是事实。   某女蹲在地上,绝望地想:为什么我不是一只猫呢?   一只半大的灰色狸花猫蹲在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千世界。   它记得最初的自己,还是个人类。直到有一天,它意外获得了一些意外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猫的自述。还停留在脑洞阶段没有完善。 绝望,我好像写不出来有趣的故事了。像之前那些,像楔子里只有只字片语那些。 举杯邀明月,明月:“拒绝。” 所以只能自斟自酌,把写不出来的故事就着酒咽下去了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